第四节
白皮把我的家里搜罗得一干二净，我除了那张大床和一个从她家搬过来的一张四条腿长短不齐的小桌子，什么都没有了。婆婆床头的那个大床头柜是个古董，用了几十年了，上面雕刻了两只戏水的鸳鸯和一大片荷花，白皮把它搬到自己和叔叔的房间，把一直扔在仓房里废弃的小桌子给我，说让我放个杂物，衣服嘛，床大得可以在上面打滚，就堆床上好了，反正也没几件。我和叔叔从河对岸埋掉婆婆回到家，发现整个家都空荡了，好像突然变大了，不仅我和婆婆的屋里空了，厨房和小仓房里也空了。我看着那张蹩脚的小木桌，去问白皮，我家的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
“你家？”白皮说，手里正在摆弄着生前喜欢转的一串透明的褐色念珠，茴香抢着问她要。“你婆婆早说明白了，我们养着你，什么东西都是我和你叔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念珠给我，婆婆说过，我长大以后就给我的。”
“大男人哪有玩这个的，”白皮斜眯着眼说。“给婶婶玩，婶婶要念佛了。”
茴香咯咯地笑起来：“笑死人了，笑死人了，他也是大男人？筷子都比他高。呆木头，你这辈子长不大啦！”
我没理她，这种话她说过无数次了。我不过就比她矮半头。“婆婆说那是我的，我爹妈留给我的。”
“你哪来的爹妈？找给我看看。快去洗洗手吃饭了。我还要一天三顿饭伺候着给你吃！”
我不说话了，从此以后我就得吃她家的饭了。我走到井台前，把洗手的声音弄得很响。
叔叔说：“好了，不就一串小念珠嘛，你婶婶玩够了就还给你。”
我只有那张大床和小方桌了。后来我从茴香嘴里知道，叔叔当时打算把大床也搬回家的，白皮不同意，说那是死人睡过的床，小心躺在上面做噩梦，打死她也不会睡在上面的。叔叔又问花椒和茴香，她们也不要，所以还是留给了我。晚上，我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想婆婆，想她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前一天晚上还是好好的，要死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前两年婆婆还怕死，担心她死后我也没法活下去，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唠叨，说不想死。后来叔叔回来了不到一个月，她对我说，她要把我托付给叔叔满桌，这样她才能放心。然后在一天中午，她把叔叔和白皮找来，声明把我托付给他们，因为满桌是我叔叔，有责任照顾我，给我饭吃，教我干木匠活儿。叔叔和白皮都答应了。叔叔说，我是我爹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我爹是他的亲哥哥，我婆婆是他的亲妈，所以，他和白皮会把我当成亲生儿子来抚养的。白皮也说，她没有亲生儿子，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
婆婆让他们跪下来保证。他们就跪在婆婆面前，磕了三个头，一起说：“妈，我们收下木鱼了。”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婆婆又让他们并排坐在两个小板凳上，轮到我给他们磕头了。我跪下，磕头的时候看他们，两个人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叔叔满脸憋出来的微笑，脸色紫红，一看就知道刚喝过酒；白皮垂挂着下巴，脸变得更长了，一脸的不愿意，嘴里却说：
“呵呵，起来，起来，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咧。”
前几天她也这么说。那天从河对岸的墓地回来，茴香跑到我跟前告诉我：“呆木头，今天晚上我就搬到你家住了，你可不能欺负我。你要惹了我，我不会轻饶了你，叫你半夜也睡不成觉。”
白皮说：“呵呵，你茴香姐住到你隔壁屋里，家里太挤了。她夜里磨牙你别怕，都是一家人嘛。”
茴香说：“妈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磨牙了？呆木头才磨牙呢。”然后哼哼着撇起嘴看我。
现在已经半夜了，老歪家的鸡叫过好长时间了，我睡不着。茴香在磨牙，白惨惨的几乎要钻进人骨头里的声音。她睡在隔壁，薄薄的一层土墙，什么声音都挡不住，偶尔还能听到她吧嗒嘴的声音，不知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好东西。我不喜欢茴香，但也不是很讨厌，我从来没有非常讨厌过谁。她老是捉弄我，没事就站到我跟前，比划着她比我高多少。睡觉前她会用脚踢墙，让我陪她说话，我只能远远地在这边和她说，因为她不准我进她的房间，说我睡觉前不洗脚，能熏死一头猪。她的房间比我的好看，白皮给她摆了几样好看的东西，说茴香是女孩子，所以屋里要干净好看。白天茴香站在门前问我，她的新屋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就高兴了，说我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听了一会儿茴香的磨牙，渐渐习惯了，我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我尿急，闭着眼说了一句：“婆婆，我要撒尿。”说完才清醒过来，婆婆已经不在了，我躺着不动，难过了一阵子，开始在小桌子上摸索，什么东西都没摸到。煤油灯已经在睡觉前被茴香拿走了，她说一盏灯光亮太小，纳鞋垫看不清针眼。她向我说，她会纳出石码头最漂亮的鞋垫来的，一年前就这么说，现在我也没见她纳出半只来。
摸黑下了床，外面的世界亮亮堂堂。月亮悬在西半天，被别人家的槐树遮住一个角，院子里弥漫着槐花的甜香。我走到院子西南角的马桶边，刚撒了一小半，听到茴香开门的声音，立刻撒不下来了，提着短裤不知所措。茴香东倒西歪地向这边走，嘴里还咕哝咕哝地说着梦话。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眼还没有完全睁开，我躲到一边，悄悄地贴着篱笆溜回我的房间，她竟然没有发现我。她的房间里也是黑窟龙洞，她没点灯就爬起来了。进门的时候我听到茴香哗哗的撒尿的声音，心里突然有点紧张，但很快就过去了。剩下的半截尿胀得我难受，我想等茴香进了屋睡着后再起来，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