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叔叔一直都没流眼泪，其他人也没流，只有我时不时会哭起来。我一哭叔叔就训我，人都死了，哭什么哭？能哭活了我跟着你一块儿哭。叔叔说的没错，再哭也没法把婆婆哭活，可是我忍不住就想哭。我一哭茴香就在一边咯咯地笑，她也不去帮白皮婶婶忙婆婆的后事，只是蹲在地上两手抱着下巴看我的笑话。花椒也不哭，但是她看起来很难过，她让我别哭，说婆婆死了还有他们，他们会每天都给我三顿饭吃的。
叔叔终于不耐烦了，“哭，再哭过会儿我把你也塞到棺材里，”现在他对棺材这件事很恼火，因为从仓房里拿出的木料长度和宽度都有问题，每一块都要接上一小截。“妈的，就短那么一小截。”他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看到了我家院子里的老槐树。“有了，木鱼，跟我去把那棵老槐树给刨了。这么粗的树做一口棺材绰绰有余。”
“不行，”我站起来。“不能刨掉它！”
“留着它结黄金？”叔叔说，“我妈都死了，还留着树干什么？”
“那是我的树！”
“你的？我跟你说，小东西，你都是我的，你婆婆把你托付给我了。现在，这两个院子里的每一把烂泥都是我满桌的。我说刨就刨。”
“不许刨！”
我把拳头都握紧了，这是我第一次对抗叔叔。我不想让他刨掉老槐树，躺在那个树杈上我找到了这么多年几乎唯一的乐趣，我在老槐树看到了周围的世界。人家说，站的高看的远，我看到了很多在地上无法看见的东西。石码头上忙碌的人群。运河里来往的船只。花街上妓女们在晚上悄悄挂到屋檐下的小灯笼。运河对岸奔走的行人和车辆。石码头和花街上各家人安静平实的生活。还有，我看到了叔叔和花椒在屋里干那种事。当然，我也是在老槐树上看到了叔叔一家在大雪纷飞的傍晚从石码头上下了船。
那几天婆婆一直催我去石码头上看叔叔到了没有。大水哥走了以后，雪下的更大了，漫天地都是毛茸茸的大雪，婆婆担心叔叔的船会滞留在半路。婆婆让我去码头时总是说，这个死满桌，你还回来干什么呀？
“婆婆，你不想他回来还叫我去看什么？”
“不是担心你叔叔路上出事吗，快去。”
我没去石码头，而是爬到老槐树上。不是每次都要我亲自跑到码头上，我只要过一段时间爬到树上，站在树杈里像石码头的方向望，就可以知道他们来了没有。我对婆婆说，他们的船到了，我们再去迎接也不迟。那几天大雪时断时续，下起来就大如鹅毛。我透过迷蒙的雪花看到了一个模糊混沌的码头。石码头是运河经过这一段的码头之一，所有的码头都是石码头，但只有这个码头名字就叫石码头，也是这里最大的码头。大青石垒砌的台阶宽可同时走下几十人，大宗的货物都是在这里上下。天气好便于行船的日子里，石码头十分热闹，运输的、往来的、做生意的都聚过来，喊叫和吆喝声连绵不绝。还有一些厌烦水上生活的船夫和老板，偷偷溜下船，背着个褡裢走进花街，敲开某一个挂着小灯笼的院门，去拥抱躲在昏暗的屋子里的某个生动鲜活的妓女的身体。
在恶劣的天气里，石码头就冷清多了，看热闹的闲人找不到目的的吆喝都不见了。他们躲在遮风挡雨的屋檐或者槐树底下，缩着脑袋吸用草纸卷成的粗壮的烟卷，抱在一起的胳膊都快睡着了，只等着货物和生意来了，才拍拍屁股冲进风雨里。就像现在，大雪弥漫，从树上看过去，石码头几乎被积雪覆盖成了一块平地，看不清凌乱的脚印。河水还能看清楚，雪掩盖不掉，像是一块巨大的白布被生生地撕开了一条幽暗的口子。往来的船只稀少，半天才慢腾腾地过去一只，因为风雪的阻挡行驶起来显得艰难无比。
快过年了，我什么气味都闻不到，所有的气味连同这个世界一起被大雪覆盖了。我站在树杈上对婆婆说；
“码头上一个人没有，看不到叔叔他们。”
婆婆一直仰着脸看我，脸上落满了雪。她在等着我告诉她叔叔到来的消息。
“没来你就下来吧，别冻坏了。”
“我不下来，”我站在光秃秃的老槐树上说。“我想到处都看看。”
茴香对我的嘲笑大概就是从这棵老槐树开始的。他们来了以后，我觉得陌生，又不敢和他们玩，就一个人爬到树上到处张望。茴香看见了，笑话我说：
“花椒，你快来看，你看他待在秃树上像不像一只大乌鸦？”
叔叔到来是在三天以后。这些天我每天上树十几次，每次都看见同一个一成不变的石码头。不过我的乐趣在其他地方得到了补偿。我看到了紫米的妈妈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来喂鸡；看到了老歪和他老婆抱着一摞碗打架，幸好雪厚，瓷碗没有摔碎；还有老光棍酸六提着酒葫芦走错了门，进了打渔的陈虾米家；还有那个叫葵花的外地来的妓女，挂灯笼回房的路上被雪绊倒了，摔了个狗啃屎。他们的生活其实离我和老槐树很近，但我站在树上老是觉得他们离我很远，远得有点虚幻，像做了一场雪白臃肿的大梦。黄昏来临，雪小了，周围更清晰明白了，我一转头，看到了石码头前一条船缓慢地靠近。我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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