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叔叔他们来了！”
我对叔叔说：“我就是站在老槐树上才看见你们回来了。”
“你看不到我们也照样回来，”叔叔说，弯腰去拿斧头和锯子。“不刨树你婆婆的棺材怎么做？刨！”
我急得又哭了。茴香在一边笑，“呆木头，刨棵树你也哭，太没出息啦！”她用手指蘸了墨斗里的墨汁要往我脸上抹。叔叔也不管，他总是放纵茴香。
花椒收拾好厨房来到院子里，让茴香不要捉弄我。她对叔叔说：“老槐树现在不要刨掉，你不是说要留给我做一件嫁妆的么？”
叔叔愣了一下，有点口吃似的地说：“我，说，说了么？”
“这事你倒是说过就忘。”花椒冷着脸说，说完转身进了堂屋。
叔叔看着花椒进屋的方向，呆站了一会儿，丢下了斧头和锯子，垂头丧气地说：“那就算了。”然后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拿刨子来刨木板！”
我们一直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终于把棺材做好了。那些长度不够的木板全都接上了一截，用胶和钉子固定在了一起。我在叔叔的指挥下一会儿锯木头，一会儿刨木板，两只手磨出了五个水疱。都磨破了，一直没感到疼，棺材做好后，我洗手时才感到钻心的疼。和叔叔学了一年多的木匠，我觉得还没有这一天里学会和理解的多，棺材的材料准备好一半时，我的头脑里已经有了一口完整的棺材的模样，我甚至知道从哪里接榫，在哪里敲钉子。我干的非常卖力，第一次从木工的手艺里体会到了快乐。我忙得忘乎所以。午饭花椒让我吃一点，我说不饿，真的不饿。他们吃饭时我继续干。我把每一块木板都刨得光滑如水，里里外外都泛着平坦的亮光。我要让婆婆舒舒服服地睡在里面。
棺材做好后，叔叔叼着烟围着它转来转去，不住地点头，嘴里咕哝着：“嗯，好！嗯，好啊！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好的一样活儿。妈，你儿子满桌算对得起你老人家啦！”
接下来更忙了，因为必须赶在天黑之前把棺材漆好。他们吃晚饭时我和叔叔正在给棺材上第二遍油漆。乌黑油亮的油漆。油漆里有股怪味，那种味道熏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叔叔抽空去吃了一点，我把最后的一点油漆都用上了。
月亮升起时，一口完好的棺材躺在叔叔家的院子里，黑油油地放光。我想像婆婆躺在里面的样子，静静地坐在一堆木渣和锯末上，感觉困意一阵阵袭来。我想睡一会儿，有点累，累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他们还在吃饭，我能听见茴香莫名其妙的笑声，她在任何时候都能笑出声来。她比我大一岁，从来到石码头的那天晚上起，就让我叫她茴香姐，我不叫，一直叫她茴香，要么名字也不叫。她说个头小，即使年龄比她大，也应该叫她姐。我不愿意。我站起来，懵懵懂懂走出叔叔家的院子，来到我家。
院门敞开着，除了婆婆，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说，人死了就要把门敞开。不知为什么。我在月光底下走过通往堂屋的石板小路，我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我前面。堂屋的门也敞开着，屋子里黑灯瞎火，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都被白皮收拾到另外一间屋子里了。这里只有张地铺，稻草和麦秸杆铺在冲门的地上，上面是一张席子，在上面是穿着送老衣的婆婆。婆婆再也看不见了，脸上盖住了几张烧纸。
婆婆头前的火盆里留着一摊烧纸的灰烬，旁边的长明灯被风吹灭了。因此婆婆看起来和往常一样，漆黑地躺在夜里。像睡着了。只是她看起来比过去显得更瘦小了，或者是地铺和席子太大了，她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席子。我把长明灯点上，挑了挑灯绳，让火苗大一些，以免再被风吹灭。我真是累了，睁不开眼，我叫了一声婆婆，在她旁边躺了下来，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睡着了。
白皮的叫声把我惊醒了。她和叔叔来到门槛前，刚要进屋就看到了我躺在婆婆身边，然后就叫了起来。我迷迷瞪瞪坐起来，也被她吓了一跳，她的一张白脸在摇晃的灯光下形如鬼魅，眼睛在灯光下眯成两条缝。我一直害怕看到她的脸，总觉得上面好像缺点什么，可又找不出缺什么，五官眉毛一样不少。叔叔一家刚来的时候，婆婆就说，不用怕，那是一种病，她年轻的时候和祖父在船上就见过一个，男的，也是这样，大夫说叫什么白化病。我不管大夫怎么说，我叫白皮。背地里我都叫她白皮。
“起来！”叔叔进了屋，一把将我拎起来。“谁让你睡在那里的！”
白皮用她的东北话说：“吓死我了，你个死小孩，快去吃饭，你花椒姐给你留了馒头和黄瓜菜。吃完了过来和你叔叔一起守灵。”
守灵必须是男的，女的不行。我吃过饭和叔叔坐在婆婆身边，只有我们两个人。叔叔说，按照礼数，大水哥也要守灵，可是谁知道这个死东西现在他在哪儿呢？叔叔来到石码头后，大水只回来过两次，第一次当天就走了，第二次住了四天，那是因为他在船上和别人打架了，受了伤回来休养的。回来后也不住在自己家，而是住到我家的另一间屋子里。很少说话，见了白皮也不叫妈，也不和花椒和茴香说话，茴香嘴长，老是大水哥长大水哥短的，他只是爱理不理地回上一句，好像她们和他扯不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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