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初恋还给大家
——读邓菡彬的两个小说
有一天和朋友聊文学，说自己不能忘怀的好书。从刚认字能看书开始，一路数点下来，发现其中存在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作为文学从业者，在我们记忆深处像纪念碑一样醒目地耸立着的那些著作，一般质量都不怎么样，但是，我们坚定地认为：那是个好东西。从理论上当然可以找到理由，比如，它们多多少少是我们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源头，起码参与了建设；比如，它们是我们记忆里最初的光，之前万古如长夜，到这里终于亮起了灯，即使是个萤火虫，它也是为我们开辟了天地；比如，它们是我们一张白纸似的大脑里涂上的最初几笔。还可以有很多比如，都说明它们的重要。但是重要就是“好”么？大家一下子不吭声了。
半天，一个朋友说：“想想你们的初恋吧。”
大家舒一口长气，问题解决了。可不就是初恋。从理智和概率上讲，初恋的男友肯定不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初恋女友也不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但是，你敢理直气壮地说：他就是最帅，她就是最美。而且帅得不带杂质，美得一尘不染，想到他/她你就会呼吸变频、心动过速，会心绞痛和肠扭结，会没来由地微笑，整个人温柔似水。你会一下子觉得世界空了，前无古人，就对方一个人顶天立地地站在这世界的唯一一个通风口上。当初你就这么感觉的。
这就是初恋，干净，纯洁，满怀激情、温情和强硬的一根筋似的理想主义。兜这么个大圈子不是为了回顾初恋，而是为了歌颂，我想说初恋好，想说那种纯粹的感情状态弥足珍贵。一个人能有多少幸运和时段去经验如此纯粹的爱情，像初恋，或者准初恋。这也是邓菡彬的这两个小说，《空的空间》和《情人节》，让我心动的原因。
作为一个看当下小说的编辑，我得说我已经很少看到如此干净和纯粹的爱情了。原因之一是，很多作家觉得这东西复杂性不够，缺少深度——“深度”已经成为这个时代文学的魔咒，跻身为最重要的关键词了；原因之二，姑且以不健康的心理去猜度一下，我以为很多作家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了，他们写不出干净和纯粹的爱情。至于这能力丧失的原因，我就不好继续猜测了。
如此说，并非邓菡彬的小说没有毛病，有。比如，两个小说故事框架都比较简单，基本上是顺水推舟往下走，尤其《情人节》，政府工作报告似的把十个情人节第一、第二、第三地一——罗列出来，场面上还是单调了一点，幸亏只是十个，若是金婚、钻石婚，岂不让人觉得这样的情人节过下去会要人命么；小说的意蕴也不是足够丰厚；有些地方还留着学生腔，等等。这些都重要，也应该是留待邓菡彬日后解决的任务。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看重小说那些闪光的地方。
先说爱情。这是最让我唏嘘感叹的，两个爱情都像初恋。《空的空间》里，那个眼睛出了毛病、心理也跟着昏暗的男生和志同道合的戏剧女生小玉，两人的爱情穿梭在丰沛的戏剧生活里，微妙、谨慎地发展壮大。这是初恋的基本形态，放不开，怎么都放不开，宁愿拿锥子往自己身上扎也不敢大撒把。放不开不是因为怕自己受伤害，而是干净的敬畏，因为懂得才珍惜、才慈悲。其实爱情的根基已经牢实，但就是觉得颤颤巍巍如悬一线，那“相隔一层纸”的微妙充分完满地被邓菡彬表达出来了。爱情在这里相当节制，宁愿把款款的情话放到台词里说，把自己寄托到戏里，既在表白又在遮掩，如面半掩的状态恰如其分。即使到后来，两个人的爱情复归圆满，也没有大喜大悲，而是设计了一场《李尔王》选段，把现实和戏剧和谐地融在一起，堪称妙笔。爱情如戏，起起伏伏，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大约是所有初恋者心中暗藏的共识。
在《情人节》里，爱情以另外一个面目展示了干净、纯粹和顽强。这是同性之爱，坚贞、持久且毫无猥琐。在过往的诸多同性爱情故事里，相当一部分都在腰部以下做文章，也的确，同性之爱的上半身不招眼球，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情人节》的可贵之处，它过滤了性，对同性的生活进行蒸馏，只提纯出爱情来。他们相互爱慕、关切，心心相印，不离不弃。如果你从头开始阅读这小说，在“下篇”开始之前你可能都意识不到是在看一个同性之恋的故事。当你在第六个情人节时知道真相，我不知道你会大呼上当还是痛骂作者；我的情况是，回头把前五个重新看了一遍，企图找到蛛丝马迹，失望地回来后，心里慢慢地就生出巨大的感激。我觉得所以隐忍地将真相留到现在，绝非为了抖个包袱哗众取宠——市场经济时代，要抖早抖了——而是为了将爱情的纯度酿至最高。有了这种纯度的爱，还需要花枝招展地贩卖下三滥的隐私么？我觉得这是作者一个极为难得的价值取向。
小说里的刘雯不能忽视，该美丽的女孩参与论证了这爱情之纯粹，并提供了有力的个人例证。她一直紧密地团结在主人公周围，原因是她喜欢爱情双方中的每一个。但她坚持不介入，心甘情愿地在外围奔忙，既无机心，又没有强烈的占有欲，她把爱情的烟火气和功利心几乎降到了最低。而最后因为不愿放弃，使出的那点“出国”的简陋的小手段，恰恰证明了她也是个矢志不移的爱情一根筋。多好，一群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爱情至上者聚在了一起。
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这两个小说其实在努力做同一件事，即，把已经被很多人遗忘的初恋，重新还给大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说过多地涉及校园，让我有“此曲只应校园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疑虑。接着我又想起“社会是个大染缸”这个用滥的句子，不免背后生凉。有多少人能有所信、有所执？能把所有事情做得都像第一次做时一样真诚、坦荡和敬畏，一样干净和纯粹？能把眼下的爱情谈成初恋？这也是一个悲凉的猜测。
还有一个想说的，就是小说的学院气。我喜欢元气淋漓、百无禁忌的野狐禅，也喜欢知识分子气十足的学院风格，后者对智性和公共知识分子担当的强调，对当下的文学生态无疑提供了重要一极。在这两个小说里，显而易见，知识性和思辨意味为小说增色颇多，是个别人不太容易具备的优势，这很好，但征引须有法度，书袋掉得太多，可是要伤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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