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之前
——看袁远的两个小说
大夏天里看完袁远的两个小说，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孟子是个好奇的人。很多年前他说，知人论事。也就是说，他老人家在“论事”时忍不住要“知人”。这和我眼下的情况相同，我也很好奇，比如想知道袁远平常是啥啥样的。我见过袁远同志安静的照片，也听过她电话里清朗的声音，但问题是，当我看完她的这两个小说，对既有的印象开始怀疑。这当然是危险的，对一篇批评文字来说，如此知人论事还可能是不符合批评道德的。可我忍不住还要但是，大夏天里看到如此花团锦簇的、声势浩大的热闹文字，就在想，是那个袁远么。
袁远的小说对我来说，首先是语言的洪流，有相当一段的阅读过程中我被裹挟着往前跑。华丽的修辞，丰富敏锐的感觉，弥散在字句之间的情绪，小说绵密，漫不经心地处处踩点，我有点懵，有漂流遭呛的感觉，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我找不到一条线。接着往下读，终于发现，袁远的目的不是把小说弄成一辆车，有明确的方向和敏捷的速度；而是做成核弹头，先几乎原地不动地积累能量，然后从内部开始爆炸，让一个个小细节之间互相引爆和辐射。她最终要的是一个腾空而起、不断膨胀的蘑菇云。
这么一来，我就明白小说为什么走得慢了。袁远无视消费时代的这个“速度”。
包括这两个小说在内，我看到的袁远小说，几乎笔墨都在女人身上。这些女人多是城市的白领，或者说小资，从类型上看，分属良家妇女和妖精，而且不管良家还是妖家，都风情万种，骨子里有点末世的疯狂。她们那种张爱玲笔下的妖娆和苍凉差不多与生俱来，都能和趣味及品位挂上点钩。像《与埃克跳舞》里的“我”、高金，《硬伤》里的羲慧、吕心谊、小尖。男人在某种程度上也被殃及，比如意大利人埃克，还有中国的花心大萝卜冯大卫。
这帮人，可能他们自己觉得过得还不错，可我总忍不住替他们操心，觉得他们在受煎熬，物质的，精神的，尤其是后者。你看看，这些人他们厌倦，患了小资的精神厌食症，彷徨无依却又心灵躁动。擅长忧郁和长吁短叹，擅长寂寞地空坐，看起来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对物质也不怎么当一回事，其实内心里自己跟自己打架，打空谈和实干的架，也打高雅和世俗的架。像《与埃克跳舞》里的“我”和高金，“我”在精神厌食方面已有相当的段位，就看不上实干家高金，觉得她抠门、没品味、俗。“我”也想生活充实、物质富足、爱情饱满，但就是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椅上不想动，然后冷眼斜看马路上为生活疲于奔命的人，说，没意思透了，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是小说取消了高金的发言权，我真想听听高金怎么说。她是不是会说：你们这些人哪，装什么装。不想动又不安分，放不下又强洒脱，打个哈欠还嫌累，不烦死才怪。
——的确如此。这些良家妇女似的妖精、或者妖精似的良家妇女，并没有表现得如她们预想的那样完满。
《与埃克跳舞》里，“我”立志从十面埋伏的爱情逃出来，管他呢，“来得热闹，死得干脆，一个都不留，落得个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省得牵牵绊绊”。“我”做到了，“大量时间自己跟自己耗”。但当意大利人埃克出现，不管是情感的需要还说生理的需要，得承认，“我”有问题了，竟“如此渴望回到婴儿的状态”被摆弄。
《硬伤》里的羲慧，满以为自己很洒脱，可以无所顾忌地把男人也共享，到头来发现还是扛不住。这就是说，羲慧们其实骨子里还是在乎的，只是一些大而无当的精神厌食症词汇蛊惑和蒙蔽了她们。世界不是空的。这拨人有点像雅皮士，对一些轰轰烈烈的空心大词颇为青睐，像“糜烂”、“世界末日”，像“无聊”、“随他去吧”，像“遍地开花”和“拿得起放得下”。这些词汇构成她们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基本部件，正因为此，她们也就从不觉得自己卑微、怯懦，反而有种在精神世界里进行宏大叙事的虚幻的高品位、悲壮感和成就感。所以，“我”对髙金瞧不上眼完全可以理解。
这样就可以看出来了，羲慧们其实活得挺失重，她们最终承受不了的，不是生命中的重，而是生命之轻。她们最为迫切的任务，也许不是矫枉过正地让生命重起来，而是先忙起来，让自己有点事干，先把自己的时间充满，像高金一样，忙得像陀螺，忙得没有时间坐在高脚椅上去俯视马路悲悯人生。然后再考虑其他的。然后她们要努力改变生活习惯，比如说，别作态，勉强自己是很痛苦的；别把自己的生活弄得挺隆重，世界上目前还不会出现一个中心；远浮华，就“我”、羲慧来说，大家都还没有达到过上浮华生活的能力，充其量只走到了“前浮华时代”。
当然，这是我满心忧患地开出的简单实用的笨方子，可能你会觉得很土，它也不是这两个小说的任务。袁远没有义务在这里悬壶济世。袁远想做的，在一段时间内，或者是深刻地揭示出精神厌食症的病相，或者是耐心地抚平良家女子和妖精的心灵躁动。至于将来，我想袁远最终的目的不会仅仅限于揭示，而是发现，找几个能把她们从精神厌食症中解救出来的好方子。
对小说也如此。目前这种黏稠的、精雕细琢的呓语式叙述风格，还是比较妨碍小说意蕴的开阔和拓展。在简短的篇幅和时间内，它的耐心和意味足以成就小说，但要处理较大的篇幅和时间跨度，可能就显得拘谨和繁琐了。这大约也是在我看来，《与埃克跳舞》胜过《硬伤》的原因之一。
当以上论述在它自己的逻辑里完成以后，我依然像孟子那样好奇，当然，更好奇的还是想看看袁远对“精神厌食症”的更新的研究成果。我以为，袁远会是一个精于此道的好医生。
喜欢把大师挂在嘴上请大家收藏：(m.75zw.com)把大师挂在嘴上起舞中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