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宁和与安妥之路
——看杨帆小说《瞿紫的阳台》
这个小说我前后看了三遍，最后一遍就在今晚，电视里说，从明天开始，夏天进入三伏。北京很热，窗外是中关村大街，车声鼎沸，偶尔间以警车和救护车的尖叫，所以我不得不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身心喧嚣动荡，焦躁不安。这的确是一个不安的小说，也的确是一个让人不安的小说。一群心理有毛病的人出没其中，可想而知；主人公是一名心理医生，更可想而知，因为如果不出意外，心理医生往往问题更大——这是一个简单的推理：如果心理医生问题不大，他就很难比病人宽阔，一样样稀奇古怪的病例那还如何解决。
所以不安的小说往往很好看，它内在的动荡对你构成新奇和刺激，是日常之外的经验。这和心理病人一样，大白天处闹市，你恐怕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毛病，满大街都是好好的人，阳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但当他离开人群，成为“这一个”时，那真是各有各的不幸。这个小说的任务之一，就是把他们一个个从人群里摘出来，领到你面前。廖坚、小节、诗人阿东，还有病得最重的心理医生瞿紫，作者杨帆向我们摊开了一堆病例。这个工作杨帆做得比较扎实，由此带来了相应的后果，这其实也是该小说的第二个任务：让读者不安。它把你带进去了，让你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开始把目光从别人身上犹犹豫豫地移开，盯上了自己，盯上了“我们”。别人有病我们看见了，我们有病，自己知否？
如果小说到这里，应该算是成功了，但好小说还应该继续往前走，那就是：我们该如何摆脱和解决这些动荡与不安，去往宁和与安妥之境。这并非要作家给巨大的形而上问题开出方子，这只是说，小说在多义性的同时，应该有个潜在的精神指向，给人以希望，让世界更美好。相对于焦虑、茫然、孤独和恐惧，相对于阴影、噩梦、黑暗和不安，宁和与安妥才是我们精神的家园。
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该如何通过写作张扬这一种积极的、正面的价值。这也是最近一段时间里讨论得较多的话题。众多论者认为，当下写作中穷凶极恶者甚众，其黑暗，其陡峭，其险怪，其尖利，败坏了我们对生活的胃口和信心，而宽阔的、平易的、温暖的、良善的乃至道德的写作却凤毛麟角，在当下，后者或需大力鼓呼。我深以为然。关乎人性之正大、关乎美德之存扬理当是文学的正途。然则我也有疑问，是否保全了平易、温暖、良善和美德就是开阔的好文学？在我的阅读里，好像未必，或者适得其反。那么多的“积极”、“正面”的作品，追究起来其实很简单，多以对正面价值和日常美德的简单肯定求立身，顺着一根预设的温暖美好的竿子一爬到顶，取消了人与世界可能具有的复杂性。在作品中你看不到作者的困惑和焦虑，看不到他内心的动荡和不安，看不到他对这个世界产生的深重的疑难。他对这个世界有着无限平滑的认同，所有的节奏都合拍，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地方去。
如果从第一个细节开始就表示认同，那我们的发现在哪里？我们美好着既定的美好，幸福着既定的幸福，认同着既定的认同，我们说着上下五千年无数人说过的至理名言，那么，我们在哪里？我们与这个世界独特的关系在哪里？的确，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个结局，这结局被无数人说了无数遍，还将被无数人继续说上无数遍，但是，我们之所以是我们，是因为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单单属于我们自己的过程，它和谁的都不一样。如果说，文学的尽头只能是正大与美好，那我觉得，文学的过程，也就是正大与美好的求解过程，才是我们操练它的切实的意义。
——这个意义是：表达自身，发现疑难，照亮那些幽暗未知的角落，深入我们自身可能具有的复杂性。在这个意义上，疑难和追问比认同更可靠，它们才是文学宽阔的保证。
《瞿紫的阳台》在我看来正是一部有关疑难和追问的小说。一群不安的人，大家的疑难在于破不了那个“执”，背叛者永生“背叛”，失爱者无力再得，救赎者总是错过了机会，恍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人心的乱象仿佛原罪如影随形。所以这个世界动荡、可疑，所以人人自危找不到安全感，所以他们不懈地寻诊和自救，他们希望能追问到“为什么”。心理医生瞿紫说：
我以为我能改变什么。我以为这个工作能给他们平静、安慰、活着的自信，我给他们清理垃圾，自己的垃圾也在减少。现在看来，事情还是一式一样。我看不到希望。人人都是这么渺小。我没有力气了，我连自己的事都弄不好。
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放弃。在月光冰冷的夜晚女医生站在阳台上，突然明白：
恐高症对于她来说，就是花二十年时间来抗拒登高的诱惑。她住一楼，不给自己任何登高的机会，不去高层的阳台。她混迹于郊区一带。即使站在高楼下，她也会产生眩晕感。可是，一旦登上了这么高的地方，她心里竟一片祥和，有一种安定而富足的感觉，鼓胀着，催促她下去。
在这个漫长的追索过程里，幽暗的内心逐渐被照亮，她看见了盲区。瞿紫们精神乱象一点点的呈现和解决，为的是灵魂的安妥与宁和。它有一个美好的肯定和指向，而其过程复杂、暧昧、含混，充满了黏稠的陌生经验。这是经过疑难的肯定，是不断地解决“为什么”的希望，也是我愿意看到的不那么简陋和单一的“正大”之作——那些有志于宽阔的、平易的、温暖的、良善的乃至道德的写作，也许可以从中得到参考。
当然，它并非典范。还有一些不能从容自然之处，有“碟味”，在故事的经营上稍嫌用力和取巧，还有些生涩，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我们对杨帆的充分信任，她有很好的小说语言、感觉以及结构故事的能力，一切当然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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