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战争离蓝塘越来越近了，少爷的朋友熊步云每次来到蓝家都要带来战争的消息。今天打到哪儿了，明天打到哪儿了，昨天死了多少人，今天又死了多少人。尽管蓝塘现在还没有听到枪炮声和杀人的喊声，但是每天都有人像麦子一样被大把大把地割掉，我们实在不能再听而不闻了。人一死，问题就大了。我是蓝塘仅有的几个能够了解到战争快讯的人之一。熊步云来蓝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三天两头地来，有时候一住就是好几天。他一来，就把打仗的最新消息告诉少爷和小姐，然后小姐就到三太太的院子里来聊天，我和红歌在一边伺候着，就什么都听到了。即使当场听不到，我也会猜到，小姐一说起死了多少人，就会惊叫着报出那个可怕的数字，我在自己的小屋里也听得到。小姐像一个小姑娘那样对杀人保持一贯的大惊小怪。三太太照例要安慰她几句，然后两个人才开始别的话题。
小姐和三太太看起来很亲，这让红歌也有点纳闷。在红歌看来，女儿和后娘关系是没法好起来的，就像她和她的后娘。她说这辈子她都不想见到她的后娘，倒是常常想起她的弟弟，她离开家时他才七岁，整天只知道翻来覆去地唱那几首儿歌。不过小姐和三太太也许不一样，小姐说了，二太太躺在病床上对她说，现在老爷整天跟猫在一起，什么事都不问，她又有病，蓝家就靠三姨娘一个人撑着了，凡事都要向三姨娘请教，请三姨娘做主。小姐每次过来，三太太都拿出最好的瓜子、核桃和蜜饯什么的招待她，一边吃一边聊天。
她们轻轻淡淡的什么都说，胭脂，布料，旗袍，夜里做的一个似有若无的梦，午饭时的芹菜炒肉丝，等等。当然还有紫米熨。这是因为小姐总是说及熊步云才扯起的话题。
小姐说：“熊先生很喜欢我们蓝塘的紫米熨。”
三太太纠正说：“不是我们蓝塘，而是我们蓝家。蓝塘除了蓝家，谁家能拿出真正的紫米熨？”
小姐说：“那倒是。听说紫米熨里面有六十八种药材，真够麻烦的。”
三太太说：“熊先生贵客嘛，其他人谁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小姐羞涩地笑了，说：“我跟智先生说过好几次了，步云是常客，没必要每次都来一个紫米熨，智先生就是不听，还说贵客就是贵客，这是蓝家的规矩。”
三太太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浅浅地笑了。午后的阳光让人慵懒瞌睡，让人跟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浮起来，一直悠悠荡荡地飘。三太太对着我和红歌摆摆手，让我们先去歇着。这是三太太的习惯，一有重大的事要说，就让我们回去先歇着，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会让我们回去歇着。不知道这一次是有事还是没事。
她们说到了什么紫米熨，这个东西我头一次听说。离开三太太的房间，我问红歌，什么是紫米熨。红歌说：“笨死啦，来蓝家这么长时间，连紫米熨都没听说过！”
“我怎么知道，又没熨过。”
“美死你！我们这辈子可怕都没机会试一试真正的紫米熨了。你没听说小姐说么，要六十八种药材。六十八种！”
红歌十个手指头全用上了，一起摇摇晃晃。“叫我一声红歌，我就告诉你。”
“红歌——姐。”
“我有这么老么？叫红歌！”
“红歌，姐。”
“胆小鬼，不理你了！”红歌红了脸，摆弄着手指头说。“胆子这么小，紫米端上来你也不敢熨！”
说归说，红歌还是告诉了我紫米熨是个什么东西。她说这是蓝塘的风俗，一有贵客临门，主人一般都会蒸一锅紫米给客人熨脚。紫米的优劣倒在还其次，讲究的在于紫米如何蒸。一般人家的紫米熨只是像做米饭一样蒸熟就完事了，真正的紫米熨要复杂得多。米当然要选上等的好米，更重要的是，在蒸米的时候要放入六十八种药材的药汤。这些药材有滋阴壮阳、调理经脉、除寒祛病、慰安神经等多种功效。先煮出这些药材的汤药，然后经过纱网过滤，再用过滤过的药水蒸熟淘干净了的紫米。蒸熟的紫米米香浓郁，药香蓬勃，粒粒饱满晶莹，米粒既独立又团结，相互间不即不离，盛放进一个特制柳条盘里，如同一盘光泽鲜亮的紫玛瑙。盘子用去了皮的白柳条编制而成，大小形状形同人的两只脚，盘底有坚固的支架。客人穿上准备好的丝绸袜子，双脚放在紫米上熨。此时的紫米温度正好，蒸汽腾腾，双脚放在上面立刻会感到通体舒泰，温暖异常，有如登仙。
红歌描述得美不胜收，听得我口水直流。我觉得这么精致地蒸出来的紫米，吃起来味道一定更好。所以后来沉禾问我还想吃什么时，我脱口而出，紫米熨。我的确想吃紫米熨，熨不熨脚就无所谓了。
那时候蓝家的下人已经在私下里称沉禾是二管家了。那是别人说的，我们不能说，三太太和沉禾都不许我们这么说。我们，我和红歌，当然还有三太太和沉禾自己。那些人为什么这样称呼，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在和那些下人一起吃饭时，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说，木头啊，这下你的日子好过了，不要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你干哥哥沉禾现在已经是二管家了，以后每天都会吃得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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