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很早，略略擦黑的时候，菀棠就被夏至接回去。
苏奕站在回廊上，看着一身大红斗篷的小姑娘消失在满天的白雪里。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感觉里头有妖火在灼烧，本来是很微小的一簇，叫人不以为意，当感悟到时，它已形成燎原之势。
“少爷。”
安九过来道。每次菀棠过来，他都会自觉地退下，留这对表兄妹独处，这次也不例外。
可是他在偏房，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在回廊看雪时的样子。覆雪的背景之下，是他们两人的紧紧依偎。那样的氛围，像是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任谁也难插进去。
这不大对劲。
他想起隐一明里暗里的忧心，“主子对苏家五姑娘似乎太纵容了些”。
安九却未置可否，他跟隐一不一样，从一开始他的命就是苏奕给的，他上头再无什么人需要他听命，他完完全全是苏奕的人。只要自己主子开心，纵容些苏五姑娘又何妨，何况苏五姑娘本就是个有趣的小姑娘。只有她来，自家主子才会有一些符合年纪的少年意气，不然永远如同一个没有什么情绪的木塑泥胎。
然而在这一刻，安九却也忧心了。主子的有些行为是他深深看在眼中的，那样亲密……会是纯粹的兄妹之情么？
“少爷，五姑娘很喜欢黏您呢，怕是把您当做亲哥哥了。”
安九觉得得试探一下自家主子的态度。
苏奕原本目光一直在追着远方，闻言终于侧目看安九一眼，凉凉一哂。
“你又知道了。”
旋即背着手往屋内去。
这是不高兴了。
安九当然看出来了，但正因为看得出来，所以这心情就更加微妙了。
换做旁人家的表兄妹，亲上加亲是美事。
可是在苏家呢，且别说自家少爷的身世如何，光说说姓氏，他可是随了母亲，跟五姑娘一样姓苏，上了族谱的。
这可怎生是好。
安九小哥儿年纪不大，却感觉要愁掉大把头发了。
……
景氏懒洋洋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看菀棠和瑞哥儿趴在窗棂边捏雪团子。
“你这么喜欢瑞哥儿，把他给你养算了。”景氏语不惊人死不休。
“可没这个规矩。”菀棠回首道，她的手指被冰得通红，看起来偏偏还兴趣盎然，“何况就算我养他，您也要养我，说起来还是算在您头上呀。”
景氏一想也是。
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只用手按额角。
这杨姨娘真会给她找事，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丢了一个两个烂摊子给她收拾。天可怜见，她连自己姑娘都不想养的，菀棠还不是靠放养长这么大？快活十来年了，现在居然要叫她替别人养孩子？
苏二太太不能忍。
瑞哥儿原本玩得一时忘了娘亲，现在听她们说什么养啊养的，顿时雪团子也不捏了，张开嘴巴，嗷嗷地哭起来。
“瑞哥儿要娘——瑞哥儿要娘——”
话还没说溜，却一点也不耽误他哭喊，泪珠滚滚地从他小肉脸上滑下来。
孩子还小，谁也没跟他说实话。杨姨娘留给他的奶妈子很好，有时候会憋不住抱着他哭，却没有说过一句诸如“你娘早没了”之类的话，只会教他喊景氏母亲。
懵懂无知，他是不知道自己娘亲犯了什么错，居然还当着景氏的面提。他不懂事，他的奶妈子却懂，用祈求的目光看景氏和菀棠。
景氏顿时觉得没有意思，挥手叫她把瑞哥儿带回去哄了睡觉。是的，虽然景氏一直在抗拒，但是瑞哥儿还是砸在她手上。
苏老太太吃斋念佛那样有善心，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个失母了的孩子给她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嫡母养？
不怕她苛待庶子？
景氏无法理解，只能抱起账本，用财富安慰她自己。
……
这日天黑的时候，苏家后院开了一扇角门，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子从里头抬出来。
里头偶尔传来女人压抑的忿忿的哭声，但像是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掀不起浪花。
苏嫣棠不顾多少年营造出的弱柳扶风形象，“啪啪”敲苏二老爷的书房门。她眼中噙泪眸底是恨，心底更是如乱稻草一样，只差一个引子，就可以“噗嗤”一声点着，把她给烧了，把她看不惯的东西也烧得干干净净！
苏二老爷就是不开门。
是了，刚刚柳姨娘过来找他求他，在外面哭成什么样了，里面也无声无息。
任由生产了不多久、身子还格外孱弱的柳姨娘跪在冰凉的地面哭成泪人，最后被苏老太太派的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按住，灌了药堵了口，强行塞上轿子悄无声息运到庄子去。年还没过，冰天雪地的，庄子里能有什么。
苏嫣棠在这一刻特别的恨。
恨苏二老爷，也恨柳姨娘识人不清，糊里糊涂半辈子！
说什么男人心最重要，她自认为得到了苏二老爷的心，可是现在呢，落了什么下场！
苏二老爷最不喜欢景氏，可景氏不照样活得恣意无比。苏大老爷在外为官多少年，李氏与他常年离居，可是依旧体体面面人人羡慕。
就她娘，糊涂！
“父亲，我怕。娘被送走了，嫣儿在府里只剩下您护着了……”
苏嫣棠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把眼底浓郁的恨意压下，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她平时说话就捏着三分气，此刻更是像断了肠一样，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动容三分。
她不再使劲敲门，只靠着门扉，楚楚可怜地立在寒风中。
等着。
果然，顿了半晌，门开了。
苏二老爷不自在地偏了脸，根本不想看也不敢看他女儿的脸。手捏着门框，也没其他动作，只盯着地面摇曳的光影，目光发虚。
只待苏嫣棠一声控诉，他就忿忿阖上门，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女儿无知”。
突然他就感到自己腰上一紧。
是苏嫣棠扑到他怀里。
她泪盈于睫，“父亲，父亲，嫣儿好怕……嫣儿以为您不要娘了，也不要我了，我好怕……”
看着这个被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这时候还如此温顺，苏二老爷一瞬间就找回了那颗慈父心，看，他何错之有，是女人都得依附他。
立刻安慰地拍拍苏嫣棠的背，“怎么会呢，你永远是父亲的乖女儿。至于你娘……送去庄子散散心也好嘛，你祖母安排的总不会错。”
呵。
苏嫣棠伏在他怀中，柔声楚楚。
“嫣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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