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这个年，可以说是非常难过了。
白事不止一场，原本已经在树枝上屋檐上结好的彩缎绸灯都被悄无声息拆了下去，一夜之间虽未飘白缟素，却也是处处寡淡清冷。
杨姨娘死的不光彩，死前又做出了那种灭绝人性的事情，谁也不想为一个姨娘操办丧事，破席子一卷，早早下葬，都没有给她埋到苏家祖坟里。身后事居然连墨绿当时都不如。
至于瑞哥儿，就养在了景氏这里。
“待入了春，把瑞哥儿带到老宅里头，给族人看了，记到你的名下。”
苏老太太发髻上好似落了一层霜，全白了，再不是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样子。额头依然带着抹额，中间是一块祖母绿的翡翠，躺在床榻上，两个儿媳妇就坐在下方。
她其实是为景氏好。依照景氏和苏二老爷现在这种苦大仇深的关系，想在日后生个嫡子很难了。认了没有生母的瑞哥儿养着，也算是个倚仗。何况瑞哥儿过了年才四岁，过了小孩最难养活的时期，却还是可以养熟的年纪。
然而景氏是个不识好人心的，立刻嫌弃巴拉道：“儿媳不会给别人养孩子，母亲要是舍不得，不如带到荣禧堂自己养。”
苏老太太被景氏一张破嘴气得倒仰，“什么给别人养孩子？他难道不是叫你母亲？”
李氏装聋作哑到现在，也善解人意地劝慰，“弟妹，你身边只有一个菀棠，现在仗着年轻，是不懂无子傍身的苦。母亲也是为你考虑，你这时候就不要任性了。”
景氏才听不进去，只闲闲玩丹蔻，“我是不如大嫂你贤惠，你想养庶子自己给大伯纳妾去——我的孩子总之只有菀菀一个。”
李氏被苏老太太不着痕迹横了一眼，她只能心底藏气不说话。大房没有一个庶子庶女，苏大老爷身边却不是没有人伺候。她也是下了狠手绝的后患。
这些她自认为做的隐秘，却深知瞒不过苏老太太。只不过她老人家一方面不喜欢庶出，一方面看在苏晟有出息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如今听了景氏这话，少不得心里添堵，哪个当母亲的都不喜欢自己儿子被儿媳吃得死死的。
两个儿媳妇都闹得不愉快，苏老太太眯了眯眼，说起另外一桩事。
“柳氏怎么样了。”
“身子是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心里头还没缓过来。”景氏说道。
“既然也差不多了，就把她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呆一些时候吧，也算叫她散散心。”
苏老太太语气平平，说得冠冕堂皇，可是被发配到庄子里，还谈是什么散心，不添堵都不可能。
李氏抬眸略带诧异看她老人家，顿时明白了，面上也露出些叹息意味。
虽然都知道，是杨姨娘在献的药里做了手脚，叫柳氏难产，还生下那样畸形的死婴——
可是，毕竟生下怪物的是柳姨娘！
现在杨姨娘畏罪自裁，可柳姨娘却不可能因此得到什么怜惜。传到外头，还以为苏府是平时作孽了才得到这样的报应，怎么还能留她在府。
能等到她把身子养好再送去庄子里已经是苏老太太年纪大了心肠软了格外开恩了。
景氏看起来倒是淡定无比，还能理性分析，“怕是老爷舍不得。”
“他舍得的。”苏老太太露出一丝讽刺的笑，笑意发苦，“就算柳氏被送走，他都不会出来见她一面。”
他看到柳氏，就一定会想起来那个长了粗长尾巴的死婴，他怎么敢见！她的儿子，她了解到骨子里去了。
……
菀棠把笔搁下，看着宣纸之上墨汁淋漓的字迹，自得其乐，非常满意。
“真好看。其形清润，其意冷然。哇，简直不像是八岁小姑娘写的。”
最近苏奕的书房里时常回旋起某人自卖自夸的话语，表哥大人俨然处变不惊。
他淡定地走来，也不接过宣纸，直接一只手臂按在菀棠的另一侧案面，垂眸看她字迹。这就很微妙了，菀棠整个小身子都被圈在她和书案之间，而他只是自然而然一样，都没注意这些。
菀棠仗着人小，身子一矮已经灵活地出了他手臂，再纯然无知地眼巴巴凑近，“表哥，你看我今日这笔字如何。是不是在苏夫子的指导下有一跃千里的样子，只要我再用用心，炉火纯青指日可待。”
不错，出口都晓得用词了。
苏奕轻轻笑，捏了捏她的腮帮子，“极好。”
算了，不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多练练也就擅长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粒子，细细簌簌的，满天遍地落上一层徐徐的白。
只需一层薄雪，就可以湮没阴沟里的暗。
菀棠在这一刻心田也徐徐地动，她眸光挂在外面，晶亮。
苏奕看着眼里，给她戴上斗篷，牵出门看雪。
菀棠突然身子一轻，她一声轻呼抓住苏奕的衣领，听见苏奕的轻笑。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凭栏上，让她可以坐得高高看雪景。
苏五姑娘是个矮子，腿不能够着地，只能悬在半空瞎晃，格外的没有安全感。偏偏她还是被放在凭栏的正中央，连两头支撑的竖杆都够不到扶。表哥大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宛如没有发现她的窘境，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负手远眺，简直毫无人性。
很无奈了。
苏五姑娘突然想打人，气咻咻地瞪他，自己伸出手臂，扶住近在咫尺的表哥大人瘦削有劲的腰。
算了算了，为这点小事气，不值当的不值当的。
她低着头，没有看到少年在上方的表情。
只感觉终于有一双手圈住她的小身体，把她护在怀中。
这个死傲娇。
雪花盘旋着落。
“表哥，扬州可是年年寒天下雪？”
“扬州不是，但有地方是，菀菀可跟我去。”
京城年年冬日深雪。
“表哥，过完年后我就不能来你这念书了。”
她的腰被揽紧。
“祖母说不能搅扰表哥念书，母亲要我带瑞哥儿……但是我可以偷偷来，像原来那样。”
“菀菀。”
“嗯？”
“菀菀……”
“表哥你要说什么呢。”
“……你眉上落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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