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悬瓮山顶。
初春的阳光将满山遍野的积雪融去，干瘪枯黄的草丛中抽出嫩绿的新芽，大地默默孕育着新的生命，年复一年，不眠不休，赖以为生的人们只知为了无谓的权利争得头破血流，拼个你死我活才善罢甘休。欲望，使人变得疯狂。
两个并不年轻的男子欣喜地踏上厚实的草地，累了，直直躺下，天为芦地为席。没有阴谋，没有诡计，天地万物，皆是纯粹的。
过去的记忆渐渐浮现，豫让望着湛蓝的天空，幽然道：“儿时，也曾和赵无恤在这样的日子出游，置身风和日丽的春色中，畅所欲言。明明什么都没经历过，偏自以为是，愚蠢地相信凭着满腔热血便可改变一切。”
再回首时，曾经的朋友已变做敌人。到如今，纵有满腹心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年少的轻狂与自信早被岁月蹉跎殆尽。
身旁的男子柔声道：“不要难过，不是还有我在吗？高兴的、烦恼的、幸福的、忧虑的，都可以对我倾诉。”
怔怔地看着对方的眼眸，不见往日的锋芒毕露，只透着温暖，心中不觉一动。本想一笑置之，却被其中的恳切生生化去。
“你？晋国的上卿，智氏的君主，赵钰的夫君，荀莹的父亲……唯独不是我……”
绵绵暖意瞬时将自己包围，豫让几乎以为身处梦境。
“不会！再不会逃避了！十年已足够让我追悔莫及。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关心，逃得远远的，所有的情感自然会随之淡然。到头来，竟如酒一般愈陈愈浓，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你。”
说罢，荀瑶如释重负般深深吐了口气。
“……既然十年都过去了，如今，何必再说出来伤害他人，我已经……”
“别说你已经不在乎了！如果不在乎，怎会在得知我病重的消息后连夜赶来？关心则乱，若真的心如止水，区区伎俩如何逃得过你的眼睛。问问你的心，它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想要的？最清楚的不就是你。
“试过了，无论告诉自己多少次不可以，依然做不到。如今，真的可以自私一回吗？瑶。”
只是微微颔首，便打消了所有疑虑与怯懦。
伸出双手，试探着轻抚染上雪霜的两鬓，环绕颈项，埋首在这片温煦中，紧紧地，再也不愿松开……
温柔的细语声自耳边响起：“还记不记得蓝台设宴之日，我佯醉被你扶上车。那时我想，假如是真醉，你是否愿意就这么让我一直靠着，谁也不放手……一如此刻。”
静静依偎着，天地间，仿佛再无任何声响可打扰两人。
数十丈开外的树林中，微风拂过尚自光秃的枝桠，萧肃声短促而连绵不绝，混杂着女子刻意压低的语声，吹散开来。
“你所谓的好戏，就是这出？”
隐忍着心中的疼痛故作镇静，仍无法抑制微颤的双肩。
随之响起男子略微沙哑的语声：
“的确不够精彩。只不过，一位枕边之人，一位视若亲子，臣实在为夫人不平。”
怎会听不出对方的嘲讽不过是为了激怒自己，赵钰冷冷笑道：
“你以为，只要亲眼见到这幕，我就会死了这条心，就会……爱你吗？”
“……夫人误会了，微臣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男子一愣，连忙矢口否认。
“没有固然最好。你要知道，这辈子，他都是我唯一的，亦是最爱的丈夫。”
即使，他从未爱过自己。
“你……时辰不早了，夫人还是请回吧。”
男子恭敬的语声难掩心头的恼怒。
再次望了眼远处的两人，赵钰只觉两腿沉重得迈不开步子，但自尊容不得这样的脆弱，阖上眼，转身向山下走去。
直到夕阳斜照，将蔚蓝的天空染成淡紫色，终于有人打破这片宁静。
“再不回去，不知营中会乱成什么样。”
“清明时节，这里该别有一番景致。”
荀瑶偏偏故而言他。
“到时，这泉水怕是……”
才说了一半，豫让猛地撑起身，疾走至山崖边，俯视山涧奔腾不息的泉流，遥望北方，固若金汤的晋阳城矗立在山峦高原的环绕中。一动一静，一近一远，在眼底逐渐沉淀。
默默看着对方的举动，沉吟良久，荀瑶笑道：“怎么，又不想走了。”
“不……不是。”
回过神来，豫让略显局促道。
转身走到荀瑶身边，挽上坚实温暖的臂膀，相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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