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摒退回报战况的下属，赵无恤习以为常地舒展酸疼不已的脊背。
初冬的寒风令人瑟缩，再过一月，连戈戟都无法握持，战事又将告一段落。入住公宫已近两年，整日忙于公务军务，还从未有过闲暇瞧瞧这座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府邸。
曾经，父亲也在这间空旷的殿内，日复一日，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此刻的夜深人静，那个如风一般洒脱的男子也依然在父亲身边，相协为伴吧。
你们，已不再寂寞。
唯独留下这残局。
原以为，离开晋阳，便可忘却了过去，可以创造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到头来，曲折往返，依旧回到这座多年来仅仅出现于梦中的城池。
十八年，几番波折浮沉，而今落到如斯境地，那时的满腔热血，豪言壮语，已困顿在高耸的墙垣内，再难展翅。
豫让，可还记得在此度过的日子吗？春光秀丽，赤脚踏上青草地，夏雨朦朦，躲在屋檐下逗蛐蛐，五谷丰登，玉米地中嬉戏，寒风凛冽，搓着通红的两手打雪仗……虽也免不了烦恼，至少心是自由的。谁料，最后留下这样的局面，令你我无法相容。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真的没有恨过，所有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皆是天命。
没有辩解的权力，没有相逢的喜悦。
有的，只是四卿纷乱的争斗，赵氏与智氏经年的积怨。
种种感慨，种种思念，终是化解不开。
城外某处的战场上，是否有你挥兵作战的身姿；营垒内，是否有你挑灯夜读的背影。不会的，即便不念旧情，想到那些陪伴过你的百姓们，这片给予过快乐与悲伤的故土，你，不会忍心。
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中山。
“公子。”
再次轻唤正在走神的主人，小季早已大大地不耐烦。明明是自己提议请来歌女乐师奏乐助兴，偏偏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叫人无可奈何。
“公子，方才奏的一曲，您觉得如何？”
小季刻意提高了声音，凑近问道。
豫让猛地回过神，眼前一张气鼓鼓的脸蛋，不免有些心虚道：“这……自然不错，当年孔仲尼听过齐国的‘韶乐’之后三月不识肉味。”
憋着笑意重重叹了口气，小季摇摇脑袋道：“公子，适才所奏的是郑国‘新声’，孔圣人虽也曾有‘放郑声’的主张，倒还没有食不知味。”
一边说着，忍不住咧开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明白小季有心戏弄，豫让脸色有些尴尬，轻声道：“今日没什么兴致，就到此为止。让他们都回去吧。”
“恩。”
小季闷闷应了声，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干乐师歌姬退下。
“看来我将你宠坏了，这些日子愈发目无尊长。若在军中，重则当斩，轻则，也当受刖刑之苦。怎样？你自己选吧。”
见豫让故意扳着脸吓唬自己，索性顺水推舟佯作惊恐道：“那就恳请公子罚小人一辈子追随左右，护您周全。”
豫让展颜笑道：“真是拿你没辄。”
顺带给了个响栗，痛得小季张大了嘴却不敢喊出声，配上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得意之色，整张脸说不出的滑稽。
自从来到中山，心情轻松不少，似乎许多困扰都可以随着笑容散去。
时间，真能冲淡一切吗？
“还在忧心战事？”
“……”
“也难怪，这仗都快打了两年。过些日子又是年关，不知何时才能破城。”
三家军饷的补给还不是从全国的赋税中征收，想到晋国的百姓又将熬过贫瘠的一年，小季不禁发出感慨。
“我不明白，主公三番两次送来书信请您回军助战，为何公子都一一婉拒？”
收回思绪，举起酒斝一饮而尽，豫让缓缓道：“晋阳——可算是我的故土。”
“赵简子的家臣董安于是我的养父……”
虽不免惊愕，小季仍静静聆听，聆听着从未吐露的真相破壳而出。
……
“那时，我认定赵鞅是害死父亲的凶手。如今想来，谁都没错，不过是一个爱得义无反顾，一个藏得深不见底，偏是要等到失去后才看清自己的真心，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边说着，接连往口中灌酒，渐渐有了几分醉意。
小季知道这番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为了背负的恩义与仇恨，忍辱偷生整整五载，才投奔智氏。从相识到利用，从利用到信任，从信任到惺惺相惜……点点滴滴的关切与温柔积聚在心，何时开始，追逐他的目光，他的笑容……一切，潜移默化般，待到察觉时，才知为时已晚。可是，我不能那样放任自己，他更不会轻易放弃所有。所以，唯有离开才是最好的方法。”
他人或尊敬，或羡慕，或嫉恨，又有谁知道我所求何物？
无人知道，亦无人想要知道。他们需要的是无所不能的人偶，没有欲望，没有感情。
除了他……
我却只能离得那么远，那么远，默默地望着，唯恐伤害了无辜的人。
她们，没有做错任何事，不是吗？
可……
“是我错了吗？”
呢喃的低语渐渐轻不可闻，有人已不胜酒力，醉卧于几案上。
原来，当初自以为荒谬的猜想竟是真的，所有的疑团均已解开。
小季似被凉水淋透了全身，异常清醒。
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小季慢慢俯身在那人耳边，一字字道：“不，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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