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晋哀公元年，春。（注：公元前457年）
智荀瑶拜豫让为帅，领兵三万，往伐中山，屯兵于文山。
中山子姬窑闻讯，遂遣将屯兵楸山，以拒智师。
两军相持月余。
文山。
眼见又一位请战的将领被打发出去，小季忍不住问道：
“我军安营扎寨后始终按兵不动，中山国内早有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不仅将士们忿忿不已，想快些拿下这群蛮夷，连属下也咽不下这口气。”
“哦？说来听听。”
“他们说：‘智伯昏庸，派来个书生怕了这仗势，整……整一个缩头乌龟。’”声音越来越小，唯恐殃及池鱼。
“呵呵。”豫让不怒反笑道，“智果的门客的确颇有能耐，短短一月，已有如此成效。”
某个念头跳脱出来，小季诧异道：“难道……这都是公子的安排？”
“听说过‘长勺之战’吧，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声势浩大而来，姬窟自然小心戒备，全力以赴。强攻之下虽然也能得胜，伤亡定不会少。这么做，便是要令他轻敌，主子一旦松懈，士兵们自然毫无斗志。而我军将士再三忍耐，一发则势如破竹，彼竭我盈，亦是此理。”
“……可军中的粮草恐怕容不得再拖了。”
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小季仍惴惴不安道。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倘若没错，就在这几日了。”
尚自琢磨着，小季见一士兵风尘仆仆走进来，行礼道：“禀元帅，探子来报，再过三日是中山国庆典，姬窟预备犒劳全军。”
“来的正是时候，传令下去，三日后子时发兵。记住，凡是须掩人耳目，切勿走漏了风声。”
“诺。”
那士卒闻言兴冲冲地领命退下。
“你瞧，机会不是来了吗？”
望进那双自信的眼眸，小季了然地点点头，满心欢喜，但想到自己只能袖手旁观这场战事，不免有些不甘心。
“不过，还有要事令你去办。”
平静的语声传入耳中，令还在一旁自怨自艾的少年惊愕不已。
三日后，盛典之夜，中山子姬窟使赍羊酒至楸山，以劳全军。全军将士对酒当歌，乐而忘怀。
约之三更，突见军中火起，延及营寨，军士带醉救火，只见火势随风，漫山皆着，无处着手，顿时军中大乱，又得知敌军自前营来袭，急往山后奔走，正逢豫让亲自引兵从后山夹击。中山兵大败，主将死战得脱，奔至白羊关，望智军紧追其后，只得弃关而走。
豫让遂率军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不日，攻取穷鱼之丘，姬窟急表降书，愿俯首称臣，年年奉贡。
各级军士论功行赏，暂驻穷鱼之丘。
六月的天气有些燥热，早早退了壳的蝉躲在树枝上，用此起彼伏的嘶鸣声宣告着它们的存在。
小季独自在花圃中修剪过于繁茂的枝叶，剪子狠狠地一开一合，大片凌乱的树枝纷纷落下，凄然躺在泥上，等待化作养料……
“再剪下去，这株槐树便要秃了。”
不知何时，豫让已来到身后。
小季停了手，抿起唇，并不答话。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那口气，就似在安抚闹别扭的孩子，小季瘪瘪嘴，垂首道：
“属下不敢。”
“率兵各持一枯枝所扎长炬，潜上楸山，以引□□物点燃，四下焚烧中山兵营外楸木，使其军大乱。”
又听抑扬顿挫的语声悠悠道：“的确是大功一件。”
“那还……”小季轻声嘟囔。
“还在行赏之时只字不提你的功劳，是不是？”
“……”
小季不说话，算是默认。
“知道当年为何会留下你吗？”
话题一转，竟是多年来萦绕于心的疑问。
“还记得九年前的冬天，陈伯将你带入府中。胡乱披着单薄的外衣，又瘦又小，瑟缩着，眸子那么亮，里面全是不甘与期望。那一刻，我以为——见到了自己。”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
命运的相遇原为同疾相怜，同忧相救。
小季只觉惊异，做梦也想不到一直以来看似养尊处优的豫让居然也有那样的过去。顿时将方才小小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
“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很有骨气的豪言壮语，你说呢？”
清澈的目光看过来，小季虽不甚认同，也不敢贸然作答。
也不追问，豫让只轻蔑一笑，不屑道：“简直一派胡言！说这话的人不是没有挨过饿，便是有意说这些诳人的假道学。他们不会明白，若一个人整整十日没见过半粒黍米，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因为半个落在地上的馒头放弃尊严。”
仿佛陷入回忆，那双深邃的目中流转着的——是什么？
纠缠着，分不清。
小季隐约中感到烦热的气流中竟混杂着凉意，一阵战栗，说不出滋味。许久回过神来，才见清俊的容颜晕开丝丝惨然，微微一笑，道：
“这人，很下贱吧。”
坚决地摇头否认。
第一次，眼前的男子令小季心生怜悯。
“一面于饿死路旁的尸首前假惺惺地感慨万千，以示自己悲天悯人，一面于权贵座下阿谀奉承，唯恐欠了周全。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哪一个不是如此。为了活命，为了不遭人耻笑，为了出人头地，一度寄人篱下，几番生死劫难，待到位高权重、一览众山之时，才知道这里的风景其实并不比山下，心中所想依然丝毫不能把握。再次回望，却发现来时的路早已消失。究竟是生于乱世的命运折磨着众生，还是众生无知，折磨着自己？”
到后来，只剩低吟的耳语潺潺流动，一声叹息淹没于蝉鸣声中。
虽然还未全懂，小季已有些了解，多年来的刻意冷落，竟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第二个他，如今看似赏罚不明，亦是有心佑护。然而，这对幽深的眼眸，郁积眉头的哀伤，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小季暗暗许下心愿：无法挽回过去，至少今后，别再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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