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家宰府，府门外。
午时，阳光直直从头顶落下，只留脚边的方寸阴影，仿似已将人牢牢钉在地面。
直愣愣地对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半晌，小季终于费力地抬起耷拉着的脑袋，重重地打了
个哈欠——又是百无聊赖的一日。
小季，其实算不上姓名，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只是隐约记得儿时在家
中排行第四，某场战乱过后，一家六口便只剩自己了。有些俗不可耐的经历，多少年来却
在不断地重演着。 数年的流浪生涯固然不堪回首，直到十岁那年被太宰府的管事收留，算是保住了这条命。
那一天命运如梦幻般的转折，至今仍记忆犹新，当落魄的自己满脸期待之色，睁睁看
着府邸的主人颔首，有那么一瞬，小季忘记了呼吸。后来才知这不似凡人的少年竟是智氏
的家宰，不禁暗自感叹上帝的不公，同样是人，却有着云泥之别。所幸无谓的自怨自艾比
之心中的感激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样的年纪，那样的窘境，能有片瓦遮雨，果腹之食，
已是妄想。人，该学会知足。
安逸的生活久了，人便得了空闲胡思乱想。家宰府的侍卫们闲来无事的助兴除了女人
和酒，便是坊间的流言蜚语，而故事的主角，自然少不了这家宰府的主人。小季年纪最小
，对前两个话题还无甚兴致，唯独有关公子的一切，有着强烈的好奇，好奇那仅仅年长自
己六岁的少年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经历过什么样的事，何以拥有今日的地位……不止是单
纯的羡慕、嫉妒，抑或是感慨，复杂得令那时还年幼的小季无法理清。
随着时间的流逝，亲眼看着智氏的国政在其辅佐下蒸蒸日上，疆域日益扩大，兵精粮足，百姓富庶。对于小季，豫让已不仅是救命恩人，如今更犹如神坻般存在着，令人无法忽视。
只是渐渐地，小季觉得奇怪，这么个令人艳羡之人，似乎从未真正开心地笑过。永远
是合乎礼节的笑，淡淡地，让人如沐春风般。少时的颠沛流离使人成熟，察言观色间，小季知道，这样的笑未曾映入过眼底，八年来的变化无非将自己隐藏得更深。无论同僚还是下属，无论平民还是妇孺，即使在众人眼中已算作一对的小姐面前，小季瞧不出有任何不同。
那双眼眸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疑惑着的同时，小季更希望所有的不对劲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罢了。名利双收，
美人在侧，还有何缺憾可言？十八岁的小季不明白。
而当他终于能理解的时候，这一切却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正要找个角落坐下偷个闲，远远地望见智果走来，赶紧理了理衣裳，挺直了胸膛，早
一步上前行礼道：“小人见过司马。公子尚在会客，请先至前殿歇息片刻。”
“不必了，这就带我去见家宰。我自有要事相商。”说着，便径直走入府内。
从没见智果一脸焦急之色，小季心中诧异，估摸着有大事，自然不敢造次，但转念想到府
中那位，又不敢擅作主张，犹疑间吞吞吐吐道：“这……恐怕……”
“怪罪下来自有我担待，还不快带路！”
“是……是……”小季连连应和着，赶忙掩上府门，暗暗伸了伸舌头，骂了声晦气，
脚下却不敢停留，朝家宰府深处的庭院疾步走去。
沿着曲径通幽的小道，无暇欣赏着满园正浓的春色，四目只顾着到处搜索，急促的脚
步却在下一瞬骤然停下。适才行色匆匆的两人默契地，定定地看着……
智的家宰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断然跪下，叩首道：“主母的厚爱，豫让当永生铭
记于心。唯有此事……微臣恕难从命！”
依然清冽的语声，带着不容质疑的决心，隐约自远处传来。
“咦……”正自纳闷，小季才惊觉嘴已被人紧紧捂着，耳边有人沉声道：“别出声。”只得乖乖住了口，凝神静听。
“怎么会……当年不是……”原以为这门亲事定然一拍即合，赵钰何曾想过竟会在此碰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连声道：“有话起来再说……”
“不，是豫让的错。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一直将莹儿当作妹妹般，从未有过非分之想。豫让不敢奢望您的原谅，只求别再因此而耽搁了莹儿的终身大事。”
看着跪在地上，再三叩首不起的豫让，赵钰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将他搀扶起，叹息道：“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莹儿。至今才知晓的人，该是我才对。你，莫不是早已有了意中人吧？”
豫让惊得抬起头来，却见赵钰依然温柔的神情，正色道：“这十年来，我从未将你当作外人，总不会勉强你做不愿意的事。虽然不愿责怪，但于此事，你真的错了。任谁都不能忍受这样的欺骗。伤的，可是人心呐……”
“就怕莹儿……”
“此事，还是暂且瞒着她为好。再奉劝一句，别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
“……是……”
心中某处，却似长久沉于湖底的淤泥被突地搅拨起来，荡漾着，久久不能平复。
那不可告人的心思伤害的，偏偏是眼前这个含着笑原谅自己的女子，叫我如何能…… 假如上帝真的存在，是否在得意地看着这出好戏？
当赵钰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一直蹲着身子，藏于灌木丛后的小季，亦在接受了一番嘱托之后茫然地目送匆匆离开的男人。
揉揉酸麻不已的双膝，终于直起身，试着踩了两下，快步走至豫让跟前，恭顺地双手奉上竹简，躬身道：“方才司马求见，知公子有客，令属下将此转呈，定要您亲自过目。”
接过竹简展阅，随口问道：“人在何处？”
“司马将公文交予属下后旋即离开，行色匆匆，似乎还有急事要办。”
神色自若地说着智果的交代，小季留意到对方于片刻的诧异后，露出自嘲般的苦笑，一闪而过，仿佛已积压许久的烦恼一并卸去，方自想起智果离去前的喃喃自语：“于他，或许算是佳音。”
细细打量一番正在发呆的少年，豫让问道：“你，叫做……小季？”
“呃……是。” 怎么也想不起方才何时自报过名讳，小季诧异之下喏喏道，不意间瞥见一抹难得的狡诘之色，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却听到对方轻笑道：“正巧缺个内侍，你日后就跟着我吧。”
“被发现了！”
如惊雷般，满脑盘旋着的只剩这个念头。
小季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主人，怎么也瞧不出究竟有何弦外之音，满脸困惑地应道：“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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