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慢点，都慢点啊——”摊主的声音被淹没在汹涌的人流之中。
时是夏日午后，阳光炽烈，本该把人晒得困乏至极，可这淮州城的玉兰街上，竟是人人摩肩接踵，其中不少还是披着轻纱、妆容精致的女子。他们围在集市的摊位前，一面哄抢着桌上的脂粉盒，一面将银子投入钱箱。
“我说了，都慢点！”摊主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终于来到了本该属于他的摊位前。那是个长相平凡的年轻人，丢到人群中毫不起眼，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有点特色。那是双圆溜溜的、打打着转儿的褐色双瞳，透着股灵动的狡黠气儿。
他宝贝似的抱过钱箱，女子们依旧追着投钱。隔壁门可罗雀的糖葫芦小贩投来艳羡的眼神，这边的脂粉摊主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唉我就是去个茅房……”
“去个茅房都能卖几百两银子，还真就是坐着收钱呗。”另一边，布料铺的老板剃着指甲，声音尖细，“不过也算你有本事，能搞到长安城里的‘落霞盘’。这成色的脂粉盒子，在淮州城可不多见。”
脂粉摊主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旋即他又挂上一副笑脸：“啊，是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了！”推推搡搡的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发言，“这‘落霞盘’在京城，那可是要三更起床排队才抢得到。谁叫那是宫里造出的宝贝呢，多亏了霜雪阁叶阁主从中斡旋，咱们这些平凡姑娘家才用得上……”
“啊啊是，叶阁主。”脂粉摊主挠了挠头，身体却轻微地颤了颤，“的确是叶阁主……那我可真是撞大运了！”
“是撞大运了。”一只手伸进他的钱箱，落下的银子撞在一起，声音清脆，却仿佛是一柄薄刃，穿透一切喧嚣，扎得摊主耳朵生痛，“好久不见啊，侯诚。”
被称作“侯诚”的摊主猛地抬起头。对面是个戴着幂篱的女孩，白纱挡住了她的脸，只留一对长长的耳饰流泻至肩头，末端坠着两朵银制的莲花。
“你……你是……莲……”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趔趄着想退后，女孩却倾身上前。她的手还在钱箱里，旋即摊主只觉一片凉意横在他心口。他低下头，钱箱的背后已然裂了道缝，缝隙里闪着令人胆寒的刀光。
“莲娘。”女孩慢条斯理地补完了他的话，“云水镇情报贩子侯诚的妻子，莲娘。”
她又把利刃往前送了送。侯诚还愣在原地，死死抱着钱箱，似乎真的被吓傻了。脆弱的皮肤一碰上刀尖便绽开来，莲娘声音里带上了笑意：“怎么？还不放手？是舍不得这几百两银子么？侯诚哪侯诚，你叛逃霜雪阁也就罢了，还顺了阁主新一批的‘落霞盘’。我该说你头脑灵光看准了商机呢，还是嫌自己死得太慢？”
侯诚张口就结巴：“我……”
“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莲娘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换个地儿聊吧。这玉兰街风水挺好的，我可不想让你的血坏了这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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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个秦淳有这么好？为了他背叛霜雪阁？”莲娘的利刃贴着侯诚的脖子。她的刀终于显出了身形——或者说，那不应该是刀，而是一对峨眉刺。
侯诚还抱着他的钱箱，被莲娘抵在墙上。这是条太过狭窄的小巷，两侧望去都是层层叠叠的屋檐，只有纤细的一点光亮绕过障碍，落到了两人的眉间。这动作太过亲昵，远看竟像极了对恩爱夫妻，于无人处缠绵。
“你……想做什么？”侯诚终于说出了完整的话。他眼睛里那股特色的狡黠气儿全没了，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当然是杀你了。”莲娘的脸太近了，近到侯诚隔着面纱，都能看清她的面容。那是他太过熟悉的一张脸，他来云水镇三年，便与她夫妻三年，日日夜夜都对着这张脸。而现在这张脸的主人的手里，握着足以取他性命的利刃。
“真是毫无长进。做了十九年霜雪阁的人，还不知道背叛阁主的下场是什么？”莲娘冷声说，“阁主为你织一个梦，你就真打算不醒了是吗？”
“我没打算不醒。”侯诚突然说。
莲娘眯了眯眼：“我看你睡得挺香，不想脱侯诚这张皮。秦淳对你来说是什么？是朋友么？那也只是侯诚的朋友而已。”她抬起一根手指，按上了侯诚胸口，“你还记得你是谁么？你是霜雪阁的‘十九’，我是霜雪阁的‘十二’，我们都是叶阁主手下的数字而已。侯诚，莲娘，云水镇，还有秦淳，都是假的。”
侯诚微微偏了偏头。只是一个无比细微的动作，莲娘却觉得他身上的气息骤然变了。从玉兰街到这条小巷，侯诚无时无刻不是害怕的、颤抖的，抱紧他的钱箱，仿佛那些冰冷的银子能够给他一些安慰。他自幼时便是这样，有点小聪明，但性子懦弱，杀不了多少人，便只能帮阁主收集一些消息。可正好就是他那张丢到人群中都找不出的脸，让他成了霜雪阁最为成功的情报贩子。情报贩子不需要杀人，所以他可以懦弱。
可此时，在那仅有的一线阳光里，她竟在侯诚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坚定。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在云水镇做“莲娘”的那些岁月里，她无数次看着相似的神色从那个姓秦的九衡山弃徒的眼睛里升腾起来，然后他跌跌撞撞地驭着剑，叫采花贼或是小流氓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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