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亮。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内安安静静，只有手巾撩动清水的声音。
一只手轻柔地把手巾搭载他额上，顾十华抬起眼睛，对上柳盈的眸子。他迟钝地想了想，总觉得不对劲，便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即使隔着湿润的布料，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度。
“这……”顾十华刚说了一个字，就觉得喉咙里烧起来一把火，把所有水分都吸干了。柳盈连忙端来一碗水，他就像是沙漠里跋涉百日的旅人，一把抓住瓷碗，咕噜咕噜地灌了下去。
“你知道你发烧了吗。”柳盈轻轻扶住了碗沿，避免他喝得太急。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那一碗水全被灌了下去。
顾十华放下瓷碗，擦了擦嘴边的水痕：“秦淳呢？”
“秦淳秦淳，一天就知道秦淳。”柳盈抄起手，开始日常的絮絮叨叨，“说了不要靠那孩子太近，你偏偏抱那么紧，被人伤了也不晓得松手。真不知道那孩子抓你之前摸过什么，这下好了，伤口化脓了，发烧了，你倒下了。这时候顾殊就该派人过来，抓秦淳就跟探囊取物似的……”
她对上顾十华浅褐色的眸子，被那双眼睛里坚若磐石的笃定刺了一下，只得叹口气，如实道来：“秦淳……和叶澜在外边，借了客栈的厨房，给我们的前武林盟主大人煎药。”
“他从哪儿弄来的药？”
柳盈瞪了他一眼：“别自作多情了，他那脚，就连周小七都知道走不了路——”她敏锐地觉察到顾十华的眼睛有点灰暗，连忙补上一句：“当然，他还是闹了好久，然后被叶澜按住了。这叶澜也走不动，最后还是周小七去拿的药。周小七他……”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顾十华不敢看她，低下头去玩喝空了的瓷碗。碗沿上蜿蜒着青花，他的手指缓缓绕着它们摩挲，时间似乎都被搓长了。阳光一点一点地淌过窗框，最后把顾十华整张脸都藏进了阴影里。
“昨天你也听到了，小七他并不知道‘镇灵索’在哪里。”柳盈轻声说，“我昨晚想了想，觉得锦门那边近些，锦门的长老们和周泊寒关系也好，不如我们将小七送过去……”
“锦门……”顾十华咀嚼着这二字，沉默不语。锦门的确是淮州的武林帮派，却不善武，而善经营。淮州的酒庄，大半都是靠着锦门的扶持起家，锦门也赚得盆满钵满，每月给武林盟上缴的岁金，亦是江湖最多。这么说来锦门也算是出手阔绰的大门派了，可他们就是不愿插手江湖事务，一门心思放在做生意上，偶尔派几个护卫和歧莲教争争地盘，争到最后还是花钱消灾。
柳盈说得对，送周小七过去，或许是如今最好的解决方案。阻止袁溯明和歧莲派的路途必然是艰险异常的，而周小七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该趟这一趟浑水。
可他总觉得心里硌着什么，仿佛有颗种子摸索着冒了头，长出嫩绿而富有生机的芽来——而那蜷曲的叶里，却藏着早已腐烂的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甚至是很拒绝，将周小七送走。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是个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成长的小孩么？这个愿望多幼稚啊，他顾十华会为这么幼稚的愿望动容吗？他摸了摸腹部，只觉得周泊寒种下的长梦花也在那里生长，花枝交错，碧意盎然。
“不说话？”柳盈歪了歪头，眸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别吧，十华。你可别告诉我，你要留着他威胁周泊寒？”
顾十华无声地笑了笑，道：“我是这么不择手段的人吗？”
柳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最后摸着下巴得出了结论：“你当然是。你忘了在云水镇的时候，骗淳淳骗得有多苦了？为了找邪月双刀，还把人往歧莲派牢里送……啊对了说到骗秦淳，”她抬起眼睛，“长梦花的事情，你昨晚没有告诉他。”
“是。”顾十华承认得爽快，“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只剩不到二十天了。”柳盈低声说，“五十天的期限，你花了三十天来追秦淳，‘镇灵索’亦没有任何消息。师父现在能帮我们的，也只有送来的这一个叶澜。我是真的……真的……”
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往日总是絮絮叨叨的柳盈师姐一瞬间失了声，只觉得眼眶泛上酸涩。她认识顾十华十一年，却从未揣摩通透这个师弟的想法。他是苏盟主从洛阳九衡派归来时带回的孤儿，是学武五年便能上白骨岗与魔教一战的武林奇才。他十七岁夺下武林盟主之位，自此整个江湖奉他为至尊……她突然发现自己认识的顾十华和那些传奇里所描述的没什么两样，是万千荣光加身的英雄，荣光细细密密地织成一道屏障，把他的心掩住了。
往日里她看不透顾十华所想，也无需担心，只要顺着他的思路去做，总会化险为夷。
可这一次，也能化险为夷吗？
“别担心，师姐。”
顾十华浅褐色的眸子看着她，还是熟悉的，通透而又坚定的目光：“别担心，我自有计划。”
“什么计划？”
顾十华叹了口气：“师姐逼问得如此紧迫，那我也只能开口了。‘镇灵索’的位置，我们不需要等着周小七或是师父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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