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这一晚,老酒鬼出奇的不是醉醺醺的样子,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酒壶也不知被扔到哪儿去了。
武服着身,干净利索。散乱的长发简单地扎了一下,就连乱糟糟的胡子,也用心修整过。腰配长剑。
这柄剑看起来非常普通,普通到都没有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它跟燕赵用的破铁条比起来,唯一的优点就在于,它还像一柄剑,但仅此而已。
但佩剑的老酒鬼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从远处走来的时候,连街头平日动不动就叉腰骂街的胖大妈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又一眼。
一举一动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他全身好像都放着光芒,如此耀眼。
“这柄剑给你,把你那根破铁条扔了吧。”老酒鬼好似浑不在意地解下长剑,又随手递给燕赵。
燕赵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又分明看到老酒鬼眼中的一抹不舍。
看到这柄剑的时候,燕赵就被它征服了。
尽管它看起来如此普通,但燕赵知道,这可以说是绝好的剑——宝剑。他仿佛听到它的呼吸、它的跳动,它在鞘内寂寞已久,跃跃待鸣。
锵锵!
这声音好似山涧流水,清泉叮咚,又如晚风拂月,发出一声寂寞的长吟。
剑出鞘。
三尺长,二指宽,剑刃黝黑无光。
不,那黝黑本身就是一种光,几乎要把人魂魄吸进去的光。
“好剑。”燕赵小心地将长剑归鞘,手指慢慢拂过剑鞘,忍不住又叹了声,“好剑。”
燕赵又问:“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老酒鬼沉默了一阵,才道:“它曾经有个名字,只是现在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字了。我希望你能把那个名字找回来。”
燕赵重重点头。
“能教的东西,我已经都教给你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老酒鬼眉头一扬,如剑临空,“但是现在,我还要教你最后一场。”
雏鹰振翅,终有离巢时。
阿和已经许久没回丹阳城了,抱了剑,自然便要孤身入江湖。
燕赵理解这一点,也认同这一点。
燕赵抱剑在怀,认认真真地看着老酒鬼。他预感这最后一场必然是老酒鬼压箱底的手段。他紧张而又期待,竟忘却了离别的伤感。
其时,天地入夜,窗外有月。
风摇树影,也显得温柔极了。
“岂能无剑?”
老酒鬼随手一招,将燕赵的破铁条执于手中。
“岂能无月?”
老酒鬼握剑一挥,燕赵的屋顶被整个掀飞,月华如水银泻地,恣意流淌,恍如白昼。
“看清楚了!”
老酒鬼执剑于胸前,忽然杀机四起。整个人绽放出如山似渊的气势。
于是,满室生白,比月光更亮的雪白。
那是剑光,也是刀光。
是二十年前“天下第一刀”斩入他体内的刀劲,却被他以绝强功力强行压制在丹田。
压制二十年,却也在他体内剐了他二十年。
这种非人的痛苦,竟不知他是怎样忍受下来,并且忍受了二十年。
在完成传承恩师剑术的心愿后,老酒鬼终于可以纵情一战!
继续二十年前未竟的战斗!
那刀光如月初生,光芒万丈。那是天下第一刀漫磋嗟的锋芒。
但随之又有寒星点点,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断。那是老酒鬼的剑光。
二十年来洗一剑,锋芒任谁看?
燕赵不忍再看,却又强行逼着自己睁眼去看,瞪大双眼去看。
这是师傅教他的最后一场,他怎能、怎敢、怎肯错过?
光与光正交错,影与影被撕裂。
燕赵怀中的长剑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应气而激,不甘寂寞。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片刻后。
老酒鬼岿然不动,叹了一声:“痛快!”
刀光炸开,身体随之分裂,碎成数不清的血肉。
老酒鬼说,要教他最后一场。
能够直面那位名叫阿锋的天下第一刀客,是江湖上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机缘。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机缘。
老酒鬼压制二十年,等到找到燕赵,等到他学成,这才放出那一刀,这是何等用心良苦。
但燕赵宁可不要这份良苦用心。
二十年来刀劲剐心,方成此人间绝唱。
这一场,竟真的是最后一场。
燕赵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归拢地上的肉块,想要拼凑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师傅。
一个唯一在这个吝啬的世界里、吝啬的江湖中对他不吝啬的师傅。
他拼了一整夜,却怎么也拼不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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