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绕不完的城市与乡村
——与周立民对话
一、我的写作，是心灵历史的一种再现——关于二十年的创作
周立民（以下简称周）：可能你自己都忽略了，今年5月，你的处女作《静坐喜床》恰好发表二十周年，在这二十年中，你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农村青年到一名作家，不论从现实还是从心理上，这里都有着遥远的距离，但这一切似乎都因写作而改变，那么对于你的创作来说，这二十年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想听一听你自己的看法。
孙惠芬（以下简称孙）：你不提醒，我还真的没去细想，我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创作年龄。二十年，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我骄傲的时间，对于那些才华横溢的人来说，无论是创作道路还是现实的生活道路，二十年，足够他们绕地球走上十圈还会有余。而我，也就是写了那么二百万字的作品，且不见有多大影响，人，也就是从乡村走到城里，也不见得有多么遥远，不足三百公里的长度。然而，二十年，在我的心理上，两端的距离可是太长太长了。我很同意你的“现实”和“心理”这一说法，我想，在心理上，我的道路真的是太长了。城与乡，在别人眼里，也许只有一河之隔、一道之隔，可是它在我眼里、心里却隔了十万八千里，我在城与乡这个距离上循环往复、反反复复、进进出出的情感道路，绕地球二十圈也绰绰有余。我的写作，正是我心理道路的一个记录，是心灵历史的一种再现。处女作《静坐喜床》的发表，在我的创作上，应该算是一个起点，从那时起，我知道个人的情感和情绪可以不必压在心里，它还有另外一种抒发方式。事实上，我最初的创作只是一种自我倾诉，我不知道何为创作，却知道倾诉能使我获得快乐。在这二十年的创作中，若说有变化，那么我认为最大的变化在于，我从一个只知关心个人心灵历史的抒发者，成长为还知道关注别人心灵历史的创作者。
周：从关心个人心灵到关心别人心灵，你为什么特别强调这个转变，是因为你写作的视野不断扩大吗？
孙：是。这转变对我很重要，它让我从不自觉到自觉，让我渐渐清晰了我的创作者的身份。当写作的视野不断扩大，想象的空间也在不断扩大。最初我对自己心灵历史的抒发，更多源于自身的经历和感受，源于生活的真实历史，后来，当需要把笔探进别人的心灵，那种历史则是想象的历史。想象的历史，这对我可是太重要了，它让我获得了想象的自由和快乐。
周：那么，在这一过程中，你认为有哪些作品对个人有着重要意义？
孙：我不知你所说的意义指哪一方面，是从心灵角度，还是从创作角度？1986年，我在《上海文学》和《鸭绿江》上分别发表了小说《小窗絮语》和《变调》，当时算得上有些反响，那是抒发自己最典型的作品，它们在我心灵上十分重要。可是真正改变我创作的并不是它们，而是同时期发表的另外的作品，如《岁岁正阳》《田野一片葱绿》《闪光的十字架》等，它们跟我个人心灵无关，它们让我知道我能够走进别人心灵，让我知道走进别人心灵的创作同样能为自己带来快乐，就是前边提到的那种想象的快乐。这样的作品，在后来的创作中自然越来越多起来，比如《燃烧的云霞》《中南海的女人》《四季》《天高地远》《赢吻》，以及再后来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是它们在真正意义上拓宽了我的创作。即使这样，我还是想说出那些对我心灵重要的作品，除了上边提到的两篇，还有《异地风光》《欲望时代》《伤痛故土》《伤痛城市》《舞者》等。
周：四十万字的《歇马山庄》无疑是你很重要的一部作品，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点推出的长篇小说，它给你带来了极大的社会声誉，但我更关注的是这部作品的创作给你的写作带来的启示和转机，因为在我理解，长篇小说的创作是凝聚着作家的心力气力的事情，它绝不像弯腰捡起一样东西那么简单，它就像蛇在蜕皮，给人一种由此再生的感觉。我还记得你曾写过一篇创作谈，题目叫《在迷失中诞生》，那里面你说这部作品的创作跟你个人生活的困惑和迷茫有关，稍微宽泛一点讲，是不是所有的创作都是这样？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坐在书房中以文字游戏取乐的人。
孙：你问得很好，这正是我想说的话，我在前边用过“自己心灵”和“别人心灵”这样的词，这其实只是一种主观的说法，事实上，无论你写自己还是写别人，客观上都是自己心灵的产物，都是自己心灵的外化，也就是说，没有哪一种写作是跟创作者心灵无关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的写作对我的重要，如你所说，不是声誉上的问题，它使我重新找回了创作着的自我。那是一段今天无法说清的特殊时光，那时我刚来大连，我像一个脱离土地的稻苗悬在空中，完全迷失了自我，我浮躁、焦灼，我的视野很满，却感到很空，我的身边处处可见现实的生活，比如拥挤的人群，轰鸣的车流，喧闹的市声，可是没有哪一种现实能让我在触摸时感到抚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童年乡村的现实向我逼近了。乡村的现实一旦向我逼近，便成了搭救我的汪洋海域，我一跃跳到海底，缓解了自己，不再焦灼，不再浮躁，不但如此，我还看到了海底的鱼，看到了海底真实的自我。看到海底的鱼固然重要，但对我而言，看到海底的自我更重要。因为从此，一个真正写作着的我站了起来，我是说，我真正找到了跟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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