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贞母亲在来到女儿家的第二天上午，一直阴云密布的心情豁然开朗。心情开朗的玉贞母亲主动与亲家搭话，说歇马山庄的老人，说歇马山庄的鸡蛋和猪崽儿。亲家是个闲不住的人，熟悉了地形，就挨屋打扫起卫生。小十几岁，怎么说也不一样，不头疼时，身子轻飘飘的，干起活来风一样快，一会儿这屋一会儿那屋，玉贞母亲颠着小脚在身后跟来跟去，像一个跟在大人后边的孩子。
可是，十点多钟，玉贞母亲一直晴朗的天空又阴了下来。这时节，她讲话讲晕了，退到女儿的客厅里坐了下来。这时节，时光又回到了既往的安静状态。安静，应该说是玉贞母亲的常态，是她年老之后每天都要经历的。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等待吃饭。前边说过，这是她老来之后重要的享福时光，不是所有歇马山庄老人都有这样的时光。她们不是像玉贞婆婆那样，老了，还要去给儿媳当老妈子帮工，再就是孤单单地自己动手做饭。她们即使不帮工，也可以等待吃饭，却不可能像她那样，因为有好儿女而无忧无虑。可是你要是没享过那无忧无虑的福，就永远不会知道那福里的苦。那苦抽去了心情，只剩下日光。那苦是日光做成的，通着的却是黑暗，因为日光总有落下的时候。就这么的，日出日落，你除了等待吃饭，还是等待吃饭，你对任何人都没有用了，只对日光有用，因为你在日光里看到了你的脚步，向黑暗里走去的脚步，向坟地里走去的脚步，你分明听见自个儿急匆匆往坟地里奔走的脚步，你的天空，能晴朗才出鬼了。
罩住天空那朵云，和蟹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此时此刻，玉贞母亲早忘了蟹子是什么东西了。她静坐一会儿，忽地站起来，回到北屋，在枕头下翻出一张纸，一支铅笔头。这是玉贞母亲用来记录时光的工具，不管到哪儿，不管在谁家，每安静得能听到往坟地走的脚步声，就拿起笔来在纸上画，只不过是一条竖线，一条不知描过多少遍的粗粗的竖线，过一天，画一道。那竖线什么都挡不住，不但挡不住，还让人看到前边的日子是怎样一根根电线杆一样跑到后边。可是玉贞母亲就是要画，它挡不住日子，却能记下她所剩不多的日子，这也许就对得起一天天等待着吃饭的日子，使她的日子看上去不光是混吃等死。
吃饭的时间再一次来临了，这是等待的结果。应该看到，一些年来，在无奈地打发时光的等待里，吃饭的时光已经是玉贞母亲最盼望的时光了。儿女们坐了满桌，你一言我一语说一些外面的事情，连空气都在脸上一荡一荡的。可是，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害怕，害怕走近饭桌，害怕吃饭，当玉贞的开门声从门外响起，玉贞母亲居然吓了一个激灵。
餐桌上的主菜没变，蟹子，粉条炖菜，还有黄酒，只是酱牛肉由大盘变成小盘。又有一盘黏糊糊的东西端上来，玉贞说是牛蹄筋。玉贞婆婆干了一上午活，吃起来比过去轻松多了，咂蟹子的声音很响，有些理直气壮的样子。这一点玉贞母亲有数，她早先吃蟹子是先吃腿后吃身，由小到大，现在不同，现在是先吃身后吃腿，由大到小。因为记着女儿一早又一遍嘱咐，玉贞母亲上桌后，不想再看蟹子，可是，她越不想看越管不住眼睛，到后来，她居然将身子侧到外边。
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这顿饭也许还算很平常，所谓平常，是说玉贞母亲不会因为蟹子心里发堵。后来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只是玉贞婆婆说了一席话。人一放松，自然就话多，玉贞婆婆一边咂着蟹子，一边看着侧过身子的玉贞母亲，她说，三嫂，你猜铁蛋儿怎么知道俺爱吃蟹子？玉贞母亲转过身，看了看亲家，说，怎么知道？玉贞婆婆说，不怕你笑话，那年怀孕俺馋腥馋疯了，上河洗衣裳回来，在你家大墙外看到一堆蟹皮，就拣了回来，洗一洗放在桌上咂。可是没咂到一半，俺那个酒鬼回来了，他进门，把俺摁到桌上好顿打。铁蛋儿那年才三岁，可是他不知怎么就记住了。说着，玉贞婆婆枯黄的眼窝红润起来，是在她脸上难以看到的颜色，她说，跟你说吧三嫂，俺这辈子，死也值了，死，也闭上眼了。
憋闷是怎样一点点漫上玉贞母亲心窝儿的，没有人知道。玉贞母亲放下筷子，没去北屋午睡，而是一个人来到阳台。因为是夏日的午后，阳台玻璃上的反光很刺眼，很亮，可是这亮没有普照玉贞母亲心窝儿，反蒸得她出了一脸的汗。她已经多少年都没有出过汗了。玉贞母亲站在那里，粗粗地喘息着，仿佛遭到谁的追撵。她耳边响着玉贞婆婆的话，死了也闭上眼了，死了，能闭上眼吗？
如果不发生后来的事情，玉贞母亲再不平静，也能忍下去，后来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玉贞婆婆头痛，不能再干活了。玉贞婆婆干不了活，就想和亲家说话，事实上无论是干活还是说话，都是玉贞婆婆愿意的，她唯独不愿意老老实实坐着。玉贞婆婆帮玉贞收拾完碗筷，倒水吃了一把药，就三嫂三嫂地把玉贞母亲拖到沙发上。她把亲家拖到沙发上，强作笑容看着亲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实在是太眼气眼前这个女人了，八十二了，身体还结结实实的，哪像自己。关键是，人家八十二了，从没留下不好的名声。想到这里，玉贞的婆婆眼窝有些热，想哭。想到这里，玉贞婆婆嘴边终于有了话。玉贞婆婆说，三嫂，你那脾气，俺真学不来，俺当年要是能忍住嫂子的气，就不至于那么小就嫁给徐家，那年俺要是能忍住馋，也不至于挨那懒鬼打，让孩子这么些年还记着。玉贞婆婆对自己的检讨，是发自内心的，她实在想做亲家那样能忍又有耐心的人，她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亲家那样人见人敬的人。玉贞母亲抬起头，平视着玉贞婆婆。眼前的女人太瘦了，倚在沙发上像一张纸片，可是从纸片里飞出来的话，却不像纸片，而是石子，使她的脸使劲抽动了一下。玉贞婆婆说，三嫂，俺真眼气你，一辈子要刚强，真就要来了刚强，这也是老天给的德行，俺就没那个德行。石子终于碎成千万颗沙子，劈头盖脸朝玉贞母亲打来，玉贞母亲脑袋嗡叫一下，腾一声站起，玉贞母亲站起来，看着玉贞婆婆，说，铁蛋儿他妈，你的话太多了，什么刚不刚强的，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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