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玉贞母亲并没说出这样的话，但玉贞母亲气急败坏的表情，疾速离开的脚步，都表明她想说这样的话。玉贞母亲离开沙发后，将一叶纸片冷冷地晾在了沙发上。
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呵，两个老人一人一间屋子，谁也没有找谁。玉贞婆婆细细回顾着两天多来的一切，除了自个儿话多，找不出有什么不周。然而，玉贞婆婆并没因此怀疑村里人对亲家能忍耐的评价。她的想法恰恰相反，这么一个能忍耐的人都忍不了自个儿了，可见自个儿多么讨人厌。讨人厌，这让玉贞婆婆非常不安，有好几次，她都想主动走过去，推开门，跟亲家再说点什么，说自个儿的不好，可是她不敢，午间就是说自个儿不好才说坏了的。
日影下去之后，玉贞母亲迈着碎步从北屋走了出来，玉贞母亲来到客厅，坐到玉贞婆婆侧对面的沙发上，目光柔和地看着亲家。玉贞母亲说，俺就是老了，跟你讲讲话，不怎么就头晕眼花，这不，睡一觉就好了。亲家的话分明不是真的，可是玉贞婆婆听了，还是打心眼儿里感动，儿媳马上就要下班，要是一直这么僵下去，可怎么好。一股热流从玉贞婆婆的头顶灌下来，瞬间传遍她的脸、脖子、胳膊和腿，玉贞婆婆欠起身，握住亲家的手，眼泪汪汪，说，三嫂，叫俺头晕就行了，可不能叫你头晕。
两个老人在一起坐了不到两分钟，玉贞就下班回来了。玉贞一进家门，脱了外衣，到客厅望一眼，就急匆匆钻进厨房。两个老人的到来把玉贞忙成只兔子，在家和单位之间跳来跳去。餐桌上照旧有蟹子、粉条炖菜，不过又多了新菜，玉贞说是松子玉米，也就是乡下的包米粒。一样的东西，城市一做，味道就不一样。这个晚上，两个母亲饭桌上说了不少的话，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关于城市和包米粒的。两个母亲从来没有在饭桌上这么随便地说话，玉贞很高兴。她想在一起时间长了，也就熟了，熟了，话也就多了，也就成了伴儿了。
可是，玉贞做梦也没有想到，晚饭后，母亲会提出走。玉贞是被母亲扯到北屋的，就像第一个晚上她把母亲扯到北屋一样。母亲将玉贞扯到北屋，关上门。母亲坐在床边，仰着脸，细细端详女儿，神情里透着说不出的爱怜。母亲说，玉贞，妈多少年就盼到你这里住住，这回住了，妈知足。玉贞警觉地看着母亲。母亲说，住多长时间也得走，再说咱翁家的规矩，女人结了婚，就该侍候婆婆，妈自个儿有媳妇，俺还是回去。玉贞突然站起来，说，妈，你这是怎么啦？什么规矩不规矩！母亲说，叫你婆婆自个儿在这儿住，她很可怜，你好好侍候侍候她。玉贞说，你走她肯定也要走，过几天我还想请假领你和婆婆逛海洋馆呢，你们来了一回，还没看海洋馆！再说，点点住校周末才回来，他还等着回来看姥姥、奶奶。
玉贞好言相劝，母亲一直很坚决。到最后，母亲居然说，妈一辈子都为别人着想，这一回，你就为妈想想吧。母亲的话，让玉贞再一次断定母亲是被儿女们宠坏了，容不得她的婆婆。想到这一点，玉贞不免有些难过。
正像玉贞想到的那样，听说亲家要走，玉贞的婆婆也坚决要走。玉贞的婆婆一再强调，要不是听说三嫂来，要不是来跟三嫂做伴，她是说什么也不会来的。突然的决定，召回了徐地。这个最初提出接母亲来的儿子，自母亲来，就忙得没在家好好待过。徐地进屋来，满脸的惊奇和不解：怎么了，怎么才住两天就走？
轿车是在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钟来到楼下的。徐地业务忙，没有时间，就只有让玉贞自己送。儿子怎么说也还是儿子，送母亲走，把母亲叫到花坛边，说了好久的话，说到后来，居然眼泪汪汪的。为了像以前那样满足母亲，车到小镇时，玉贞没让母亲下车，直接将母亲拉回歇马山庄。玉贞想让母亲享受一回在众人目光中衣锦还乡的骄傲，以此弥补进城两天的不快。然而，玉贞的好心并没得到母亲领会，母亲坚决不下车。任玉贞和婆婆怎么叫，就是不下。
从歇马山庄到小镇，只十里路，开车也就十分钟，十分钟的路程，母女俩谁也没有说话。车开到玉贞大哥家楼下，要下车时，母亲突然握住女儿的手，母亲说，玉贞，妈想跟你说句话。玉贞说，妈，不用说了，我明白。母亲说，不，你不明白，妈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玉贞说，不，不用说，妈，我明白。我倒是想跟你说件事，我原先不想说。母亲立即不安起来，盯着女儿的眼睛。玉贞说，我婆婆头里长了瘤，半年前上沈阳查的，不能治了。玉贞母亲先是像被雷击中似的没有反应，不久，握在女儿手上的手就哆嗦起来。
这是真的？
真的！
母亲的眼中顿时浸满泪花，支吾道，俺……你怎么不早说……她知道不知道？女儿说，知道，她知道。母亲的嘴唇也随之哆嗦起来。
玉贞没有让母亲说出她想说的话，玉贞坚信，只要她说出婆婆的事，母亲也就没有要说的话了。然而，玉贞回到家里，从母亲枕下翻出一件东西让她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一张纸，上边重重地画了三道竖线，像电线杆子，而电线杆子上，挂满了七手八脚的东西，像蟹子，又像放着光芒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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