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干了很多坏事，所以婆婆才这样说。婶婶死后，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儿子，叫大水。大水是我哥哥，他现在跟在别人的船上到处跑，帮着运送东西和做生意。这些年一直在运河上下漂荡，偶尔会在石码头上停一两天，吃我婆婆做的几顿饭。吃过饭抹抹嘴就走，去睡觉，或者到处瞎转，半夜三更才回来。吃了几天他就烦了，然后和婆婆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跟着一条船离开石码头，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再过一段时间，十天半个月，也可能是三五个月，还可能是一两年，全凭他高兴，反正冷不丁又回来了。婆婆也摸不透，他来来去去都神鬼不知的样子。大水哥从不提满桌叔叔，就是他爹，婆婆提起来他就烦，骂骂咧咧地说，回来了我就杀了他。因为叔叔在婶婶死后就离开了家，谁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几年以后才托人带了口信回来，说已经在东北啦，日子过得很不错，天天躺在炕上喝老酒。他把大水扔给了婆婆，然后十四岁开始上船。
“你爹要回来了，”婆婆对大水哥说。“到时咱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良生来捎信的那天大水也在，刚回来，从外地带了二斤猪头肉，准备在石码头的家里过年。他一直把猪头肉藏起来，不给我吃，说是等过年时放了鞭炮再吃。他听说满桌叔叔要回来，还带着老婆孩子，脸立刻就撂下来了。
“我们家不要那伙人，”他说，正吃晚饭把筷子啪地扔到了桌子上。“从哪里来就让他滚回到哪里去！”
“大水，他是你爹，还打算回来给你娶媳妇呢，”婆婆说。“我也不想看见他。可他总还是你爹，还是我的儿子。”
“谁想见谁见，反正我是不见。我娶不娶媳妇关他屁事！”大水很生气，站起来拍拍屁股就出了门，晚饭也不吃了。“他来了我就走。”
婆婆追出来，说：“大水，你忍忍，过了年再说。”
大水没理会婆婆，径直去了他家的院子，这些年那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偶尔住上几天。我听到他砰关上了门。当时天很冷，已经开始飘飘洒洒地落雪了。天色灰暗，那场雪一定不会意思一下就完事的。杂货铺的老歪也这么说，石码头哪天冷成这样呐。
第二天早上，婆婆让我去敲门叫大水哥吃早饭，雪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我踩着琐碎的雪声来到隔壁的门楼底下，发现大门已经锁上了。我摸了一下那把黄铜大锁，透骨的凉。我趴在门缝边上对着里面喊了几声，也不见有动静，堂屋的门上也挂着一把锁。大水不在了。我回去告诉婆婆，大水把门锁上了，门前的雪地里连他的脚印都找不到。
“这个大水，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这么没规没矩的，”婆婆叹息着说。“他可能又走了。”
我忽然想起那二斤猪头肉，急匆匆跑到厨房，掀开倒扣在案板上的瓷盆，猪头肉没了。我气坏了，走就走，把猪头肉也带走了，还馋了我好几天。我觉得委屈，眼泪就流了下来。婆婆让我别哭，我们过年会有肉吃的，然后嘴里说着，大水，大水，这个大水。
我也咕哝着骂他：“大水，你个混蛋大水。”
“你在说什么？”茴香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用梳子敲我的脑袋。“你打算把这块木板抱多长时间，呆木头？”
我一愣，木板掉在地上，砸了我的脚，也砸了茴香的脚。茴香叫着跳起来，敲我的脑袋敲得更厉害了，她不再用梳子，而是和往常一样，用拳头。
“呆木头，你想砸死我呀？你还以为有你那个什么婆婆给你撑腰啊？她死翘翘啦！”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茴香，你生气就不好看了。”
“你说什么？茴香？叫我茴香姐，说过多少次了。”茴香刚想拧我的耳朵，突然换成了笑脸。“你说我生气就不好看了是吗？哼！”
茴香去了屋里，她是微笑着走进屋里的。
“木鱼你长在那里了！”叔叔又喊我了，接着一阵咳嗽。“把这些都抱过去。”
仓房门前堆了一堆木料，横七竖八的，够我抱上一会儿的。我正看着发愁，花椒从外面进来，她已经把头发用一根白头绳扎好了。“你婆婆死了，”她说，递给我一块木板，自己也抱起一块。“人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我说：“是，没什么事了。我婆婆死了。”
我们把木料抱得差不多时，茴香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一面破了半边的小镜子，满脸微笑地对我们说：“我现在好看了吧？”
“美的你，跟猴屁股似的，”花椒说。“你没见到木鱼婆婆死了？”
茴香在脸上点了殷红的胭脂，浓重地涂在两腮上。“又不是你婆婆，哼，”茴香气呼呼地说，然后又对我微笑起来，像唱戏一样谨慎地说，“不就用了你一点胭脂么？有什么了不起。”
婶婶白皮在墙那边喊起来：“花椒，茴香，收拾一下把早饭做了。做好了你们先吃，我把你们婆婆这边拾掇拾掇。”
花椒说：“茴香，妈叫你做早饭，快去。”
“妈不是先叫你名字吗？我不做。”
“叫你做你就做。要不你来抱木料？”
茴香不吭声了，气鼓鼓地去了厨房。
早饭茴香偷工减料，把昨天晚上的稀饭搀了水烧开了事，吃窝头和萝卜缨子咸菜。我没吃，一点都不饿。他们吃饭时我把剩下的木料都抱到了树底下。抱完了，他们还没有吃完，我听到叔叔胡噜胡噜喝稀饭的声音。婆婆喝稀饭的声音是吸溜吸溜，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眼泪又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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