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奥尔良听爵士
去新奥尔良，朋友说，如果只让你做一件事，那就应该是听爵士。我把这话当路标放进头脑里，在新奥尔良的四天中，时刻盯着这个方向往前跑。
晚上八点之前我们拐过街角，看见Preservation Jazz Hall门前排着一长溜队。票价五美元。Preservation Jazz Hall乐队将在这里演出。资料上说，该乐队创建于1961年，它的晚上演出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后的“纯粹音乐经验（体验）”之一，也是新奥尔良最好、最传统和最原生态的爵士乐演出。每一年“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到南方旅行，都会放下行李就往这里跑。
我对忠贞不渝的例行项目抱有敬畏，而且它还有这么多的“最”，但演出现场简陋得让我以为进错了门。没有错，就这里，多少年都在这里。我把记忆里的所谓乐队演出一个个挑出来比较，这场地我只能用“寒碜”一词来形容。一间五十平方米的大房子，看着更像农家屋。观众座位是几条宽条长凳，我们进去时已经没座，站票。有人坐在地上，有人倚着墙。墙上装饰也简陋，挂几幅陈年油画，有些广告图片和标语，怎么感觉都像在村里。观众们自在的状态，也让我想到小时候半个村庄的人聚在大队部里，看全村唯一的那台东芝电视，那时候坐着、躺着、睡着的都有，有板凳坐板凳，没板凳坐石块、砖头和稻草、麦秸，相当的原生态和民间。演出的地方有五把椅子，第一排三把，后面敲爵士鼓的一把，弹钢琴的一把。然后到了八点一刻，主持人走出来。这个年轻的胖子，兼做老板，还在外面卖些乐队的副产品，CD、文化衫、纪念品之类的东西，很像乡间简易的杂货店的排场。他昂扬地述说一遍乐队的光辉历史，先上升到全新奥尔良的高度，然后上升到全美国的高度，最后上升到全世界的高度，接着胖胳膊一抡：欢迎乐队入场。
六个人，前面三个吹号和簧管，都是黑人老头，后面的是敲架子鼓的白人胖老头，一个年轻的爆米花发型的吹大号的，号斜套在身上，喇叭头大得要死，周边贴着乐队的名字。他只能站着。弹钢琴的也是黑人老头，胖。这阵容往那一坐，不能不传统，也不能不原生态，感觉他们刚从田头回来，放下锄头镰刀就抱起了乐器。这几个野地里来的老头。中间吹小号的是威廉·史密斯，好像爵士乐队里吹小号的都是灵魂人物，小号一响，乐队就活起来。波伏娃在她的《美国纪行》中也提到一个小号手，还提到多萝西·贝克写过一个颇受欢迎的爵士年代小说《吹小号的年轻男子》，仿佛小号很是重要。我不太懂小号之于爵士乐的意义，反正史密斯先生是个吹小号的，一个英俊的半老男人，坐在三张椅子的中间，前排三个老头只有他打了领带。右边吹簧管的小个子老头，长相和神情令我立马联系上福克纳的小说，我也认为他是刚从福克纳的小说里走出来，不是老黑奴，而是管家或者乡镇法官之类的人，有点土，但庄重而有尊严。更给人尊严感的是左边吹长号的黑人老头，戴眼镜，很像黑人演员摩根·弗里曼，演《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那个著名老头。而威廉·史密斯看上去才像搞艺术的，比如小镇上剧院的老板。
音乐响起来，一曲接一曲。惭愧，这一段我可能得跳过去，因为我对爵士乐知之甚少。不过我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他们演奏得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小号和爵士鼓，我极喜欢。此情此景此地，门道我也许看不明白，热闹我是看出来了——你会觉得一切恰到好处，舒坦，妥帖：像蹲在乡村的石磨上转着圈儿喝热气腾腾的玉米粥那样舒坦，像穿惯了的最合身的那件旧衣服一样妥帖。最完美的新奥尔良纯粹的、原生态的、从福克纳时代就已经响彻美国南方的爵士乐就是这个了，不会再有其他的。他们的完美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在于和这个城市、这间屋子和这一屋子观众的高度契合。一切那么自然而然。
只有一个小时，演出结束。我们出场，下一场即将开始，外面又开始排队，不过比我们那会儿短多了。粉丝总是冲在最前面。如果继续在附近的几条酒吧街上逛，会发现，这很正常，绝大多数酒吧里都有乐队在演奏。我从门窗外溜了几眼，演出场地很先进，现代化的音响设备，乐队也年轻了，乐手们穿着时髦、鲜亮的演出服，但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太像演出了。缺少了朴素的、与生命和土地同在的东西。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欣赏爵士的，对我这个门外汉来说，得看着人去听音乐。我确信对于爵士乐，看明白了有助于理解音乐。在一个叫Snug Harbor的酒吧里，我“看”T.Monk Institute乐队演奏。
乐手都年轻，拉大提琴的是个中国小伙子，姓黄，有点像李小龙，比李小龙好看一些。吹小号的是个白人小伙子，有些土气但又高傲的艺术家气质，吹小号时神情投入，闭着眼看上去特别像瞎子。长得不错，演出结束后他到酒吧外抽烟，与一个穿裙子的白人女孩聊天，神态自然，比在舞台上让人喜欢。吹萨克斯管的两个年轻人一黑一白，白的瘦高，黑的矮胖。胖黑小伙子穿一身肥大的屡遭蹂躏的西装，打一条蓝白色条纹的领带，戴一顶有“∮”标志的棒球帽，长络腮胡子，戴眼镜，随音乐摇晃时肥大的裤子随时可能掉下来，脚上穿一双休闲的一脚蹬皮鞋。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是随便凑合在一块的，衣服，人和衣服。但吹得很好，既敬业又投入，吹奏一段完毕，他就走到舞台边上抓起一桶五升左右的矿泉水桶嘴对嘴喝起来。人憨憨的，你信得过他的人，也会信得过他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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