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无名氏
因为要做一个作业，这两天一直在看无名氏的《北极风情画》和《塔里的女人》。小说里绚丽之极的情爱和意气风发的语言，不能不显出潇洒博才的作者来。那时候的无名氏还年轻，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人生的好年华。小说里男主人公身后影影绰绰的正是这个儒雅的无名氏，这是直觉。看了照片，果然，模样风流周正，还透出几分知识分子的真诚的腼腆。繁华富饶的一个诗人一般的人，写出这样的小说也算情理之中了。可是心里总有点东西梗着难受，细细琢磨，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个无名氏，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大约是1999年，我还在南京读大学。一个下午去系里，好像是在办公室旁边的116教室，里面挤了一大堆人，门口也站着学生，个头小的踮着脚伸长脖子。我凑过去，挤了半天也没看到谁在讲台上说话。一个女生从里面挤出来，总算给我让出了一点地方。我抬高了的眼睛看见了讲台。一个刚刚准备开始的讲座。文学院院长，也可能是副院长，介绍旁边的一个矮个的老头，说老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无名氏，今天要为我们做一场精彩的报告云云。
那段时间我对一些莫名其妙的讲座失去了信任，常常以姑且听听的态度在人群里跟着挤一通，然后半途而废地出来。那天也是如此，纯粹因为讲台上站的是无名氏，我才留下来，那么多人让我呼吸都困难。
那时候的无名氏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先生1917年1月出生。穿得很整齐，好像是西装，但他的几近光裸的脑袋和方正的西装之间总有点出人，尤其是他的那张笑眯眯的年逾八旬的脸，慈祥与平和都有了，但是我总看不出什么真正的喜气来。大约那个时候我自己的坏心情在作祟。出入更大的是他的一口结结巴巴也说不好的普通话，也许是年龄大了，舌头调度不太灵光。
老先生的演讲本着草稿，那草稿也是我平生仅见的一个典范。草稿的提纲写在一张完整的大白纸上，约是打开的《人民日报》的两倍大。演讲的时候，老先生凑在白纸上到处找提纲，因为他写的时候匆忙又随意，不记得哪一部分写在折叠起来的哪块纸上了。只好伏在讲台上翻来掉去地找他仓促的笔迹。演讲的内容主要是关于他的几部名作，很有些梦回唐朝的神往，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当年的成就颇感欣慰。具体讲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但他的不悔少作的平和之态我却没忘记。老先生一直在谦和地微笑，还表达了对故里南京的思恋。他生在这里，正如《塔里的女人》中的南京，他说起南京时，南京的确是无名氏一个人的城市，有他的紫金山和中山陵，燕子矶和明孝陵，玄武湖和栖霞山，还有他的鼓楼和秦淮河和夫子庙。
那场讲座我听了一半还是退出来了，人太多了，我得时时翘首踮脚，累得脖子和脚都难受。心情也莫名其妙更难受，反正是不想听了，就从人群里悄悄地挤到了门外。
那段时间正是无名氏的声名梅开二度的好时候。自1940年代以后，他的著作在大陆沉寂多年之后重新被发掘出来，也许老先生也有新生的快慰。这么多年他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在台湾也如此，经济上的折磨一直缠着他进人老境。现在想来，在他的老人的笑脸上，当时我不可能看不出容枯的幻变，只觉得比照现在他年轻时的照片，失掉了希望和端正。那就是一张老人的脸，和其他任何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一例的没有内容的空洞的笑，像一张再也写不出字来的风干的纸。现在想来还让我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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