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小说的几个关键词
一
2000年左右，我在《人民文学》上看到《那支长枪》和《闪亮的瓦片》，一下子想到了胡安·鲁尔福。鲁尔福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与他的作品有相同气质的小说当然也会喜欢，就记住了这两个短篇的作者李浩的名字。那时候我刚开始在小刊物上发表小说，还在大学里念书，基本上与世隔绝，搞不清在皇家刊物上露脸的李浩到底是何方高人，只是稀里糊涂地仰慕。也不乏遥想和猜测，见到李浩的小说就看。事实上，“李浩”不止一个，也不是我想象里的模样。现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相互了解和理解也越来越多越深入，但我依然会下意识地在他的小说里寻找胡安·鲁尔福的影子。这是我摆脱不了的，我想也是李浩摆脱不了的。内在的气质里都有鲁尔福式的深重黏稠的忧患，那种深植于大地的坚硬和忧伤。这种气质在年轻作家中已经少有存在了，李浩是一个，山东的刘玉栋是一个，他的短篇《葬马头》同样让我难忘。李浩的小说这几年在变，越来越从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道路上岔出去。我同样喜欢他的歧路，但私下里，还是希望他能把鲁尔福式的气质在小说里保存好，保存得更好。不是模仿和复制鲁尔福，而是把内心里那种“拉美气”充分地发挥出来。
然后看到了《贮藏机器的房子》、《谁生来是刺客》和《三》个国王和各自的国土》等小说。鲁尔福之外，卡尔维诺的幽灵附上了李浩的身。2004年我在一个论坛上看了李浩的小说，随手跟了一个帖子，说我在他的小说里看到了胡安·鲁尔福和卡尔维诺，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认同我的发现，并且毫不避讳卡尔维诺对他的影响。直到现在，在他看来，卡尔维诺依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他喜欢卡氏小说中那种轻灵智慧的东西，迷恋小说中通过颇具寓言意味的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和不存在的骑士经营出来的形而上思索。李浩热衷于想象和虚构。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想象和虚构是根本的技艺，就像铁匠会抡锤子、木匠会凿榫眼一样不足为奇，但在李浩这里，就像在卡尔维诺那里一样，想象和虚构几乎上升到了小说的本体的地位。他要想象和虚构，对传统的现实主义多少有点冷眼。所以，在李浩的所谓现实主义的小说里，他也不会安分地“现实”到底，而是忍不住要旁逸斜出一些能够飞翔起来的情节和细节。比如《贮藏机器的房子》，他要让沦落乡间的肖二专注于飞机制造。像《谁生来是刺客》、《三个国王和各自的国土》就更“卡尔维诺化”了，包括近期创作的《黑森林》和《月球旅行计划》等等，《看不见的城市》、《宇宙奇趣》的营养贯穿了小说。
在中国的当下文坛，的确缺少卡尔维诺式的空灵的小说，那种“小说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是哪个作家都有气质和能力操练的。它必然代表了小说的一极，而且对开拓现代形态小说的疆域、挖掘小说可能性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当我们有能力使这种“轻”的形式与我们这个时代和生活产生有效的对话时，卡尔维诺的幽灵将重新复活，它对提升我们的小说、放大作家对时代的发言，将会是一剂意想不到的妙药。李浩看到了这条路，他不惜从最安全的写作中游离出去，与当下小说创作的整体状况越来越远。他多少像个唐吉诃德，坚定地要与风车为敌。对李浩的探索缺少理解的人可能会说，风车就是风车，再怎么打也是风车。我倒觉得未必，风车为什么就不能是魔鬼呢？
如果认为李浩是因为缺乏对现实和人性发言的能力，才去走卡尔维诺的“小路”，那就错了。他对现实和这个世界，还有已经被概念伤害殆尽的“人性”，内心里是有深刻的忧患和洞察的。不仅是因为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胡安·鲁尔福式的“拉美气”，还在于他坚持着君特·格拉斯式的反省意识。李浩坦然承认对卡尔维诺和格拉斯的偏爱，也不掩饰通过小说表达对两位大师的敬意。他对《铁皮鼓》的熟稔让我惊异。和卡尔维诺一样，格拉斯的影响也深入到他的骨髓里。格拉斯奇崛执拗的想象力，对历史的反省和批判，以及附着在故事上的精辟的见解和议论，在李浩的很多小说中都有所体现。比如颇受好评的短篇《碎玻璃》，其中对人性和传统教育体制的批判和挖掘让人惊讶。它的力量是格拉斯式的。中篇《如归旅店的叙事》同样具有格拉斯的风格，整个故事执拗的走向，偏执的理想主义所导致的荒诞感，以及散点各处的及时的议论，使得小说显出了开阔的大气象。而宏伟、倾斜的史诗化经营，正是格拉斯的拿手好戏。
把三大师搬出来，并不意味着李浩是踩着他们的影子走路，而是想从他小说里寻找一点蛛丝马迹，弄清楚其创作的来龙去脉。在写作的链条上，谁也无法拒绝对前辈遗产的继承，而对何种遗产有所偏爱，常常能说明问题。对李浩来说，继承三大师也是整合与化用的过程，他努力在写作中汲取诸位的营养，形成一种贴着李浩商标的小说风格。他做得很好，这也是我真正关心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