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活在细节中
——看翟岱海《辛家湾》
几年前我还对历史亲历者不以为然，至少在内心里不甚服气。就算错过了，作家也照样回得去，学识、才华和想象力可以帮助他穿越时空，你踩过的地方我也可以站在那里。所以我不担心自己写不好历史，只要愿意，一个作家可以和全人类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所以我看历史，革命热情总能高涨，跃跃欲试想在小说里把它们给复原。尤其1949一1976年这波诡云谲的一段，翻资料，找结论，我想只要我对这段历史伸出手指就能数出来道道时，就可以充分地回到随便哪一天。比如1964年2月10日。这一天，《人民日报》刊登了新华社记者的通讯报道《大寨之路》，介绍山西省昔阳县大寨的先进事迹，并发表社论《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好榜样》，号召全国人民，尤其是农业战线学习大寨人的革命精神。然后，毛泽东大手一挥，咱们“农业学大寨”。
这一天，以及以后的无数天，我都可以通过资料和想象力让它们复原，我把每一天落实到几个点上，以为就此占据了历史。然后我看到了翟岱海的长篇小说《辛家湾》，翟先生写的正是我感兴趣的这段历史。这是一次痛快淋漓的阅读，因为读到三分之一处我就傻了眼，这一段还可以是这样子。
要说1949年以后直到1976年，每一年都是个特殊年份，每一段都是特殊历史。其暧昧和纷杂，所谓的“历史”已经给了诸多说法，几成定论。这论断无疑丰富和贯通了我们后来者，但它也是遮蔽，很可能还是篡改。因为“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看见的历史是被总结、提炼和抽象过的散发着“当代”的宏大味道的“标本”，鲜活的血肉水分都没了。由此，谁也不敢说我们看见的就是“真相”，也许这正是小说要做的，还原历史的血肉，尽量回到现场。
说《辛家湾》。写的也是那个特殊年代，但它和所谓的“教科书历史”完全不同，它不给你条条框框，不负责传达中央精神和上级指示，只给你讲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故事和细节。在辛家湾，年轻的新任公社书记辛胜就是这么带领全公社人奔走在历史里：他的确要集思广益、发动群众，的确要让“革命精神”深人到人心和田间地头；但他更重要的是，树立起政治权威，处理好邻里关系，动用人情世故中的十八般手段——权力上站不住脚跟，贯彻中央指示只能是扯淡。鉴于此，民间的革命和生产必须与领袖想象的有所不同，领袖的浪漫主义想象可能是：只要喇叭响起来，竖起来的耳朵听见了，全国人民就会像机器一样撅起屁股比学赶帮超。
在《辛家湾》里，政治那套嗑不按抽象的逻辑唠。它必须由宏大的政治口号曲折地转化成基层干部和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才行。日常生活之复杂在中国的民间，可能全世界任何国家都不能及，因为我们讲人情世故，我们的任何制度和法令之中都有人要跳来跳去，因此你讲道理，更得讲人情——道理谁都懂，但感情跟不上，嘴角冒泡也白搭。所以，几千年来中国基层的政治从来就不是冷冰冰的，白纸黑字的条文律令都不好使，直接的坦荡的行不通，必须像每个人的内心一样曲折、复杂、有温度才行，不管冷的还是热的。
——抓革命促生产，不能抽象，你根本抽象不起来。
翟岱海准确地抓住基层政治的要害，那就是“人情世故”，你必须在这个前提下实现“政治化”。老村长辛寿长，几十年江山不倒，靠的就是这一手，他能八面玲珑所以步步莲花。他不跟你说什么隆重的政治学主张，那东西没用，得像参禅一样在人情世故中悟，悟熟了你就有了。《辛家湾》的好看，很大程度上也源于此，它提供了一卷政治与人情世故互为映象的清明上河图。
既为烟火人世，那必定要有鲜活的细节和形象。这也是让我傻眼的原因所在。历史谁都可以说，只要你翻上几本教科书，记忆力不算太差，脉络想必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现在的问题是，你写小说，此刻血肉比骨头值钱，你必须用故事和细节说话。如何找到最为有效的细节，以便最真实地返至历史的细部？此前我的回答是想象。只能是想象。作为一个虚构的从业者，我一向把对想象力的肯定作为最重要的职业美德。但是在《辛家湾》中，你不得不承认想象力是有界限的，天马行空无法确保你离真相越来越近。以我对“农业学大寨”和乡村政治的阅读，以及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的可行性衍生与虚构，翟岱海提供的细节让我吃惊，很多活生生的细节任你想破脑袋也于事无补。较之于《辛家湾》，我在其他历史理论书中看到的“农业学大寨”只能是风干的标本，有理有据有节，但没有血肉。
后来我才知道翟岱海亲历了那段历史，当年他和他的主人公一样是个年轻的公社书记，带领几个大队斗志昂扬地革命加生产。他未必就是辛胜，但那些故事和细节，大多热乎乎地从那些年的经历里继承了下来。我照我的教科书理论揣测某个细节时，翟先生大手一挥像当年的领袖：没问题，假不了。绝知此事要躬行，那些人生的纹理放大了就成为峰谷和丘壑，也只有亲历者有此底气。的确，如果你曾经跟随时代跌宕辗转过，曾经在现场彷徨呐喊过，如果你曾亲手触摸过石头并感受到了它的火或者冰一样的温度，那么，你在讲述故事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腰杆挺直，因为你从那里来。所以《辛家湾》才能如此扎实和鲜活。历史的大方向自有时间去把握，翟岱海要做的，就是经营出发肤血肉，让它虎虎生风，只要它走下去，一步一个脚印，留下的可能就是历史的轨迹。
也许我们还应该就此往下再谈一句，那就是最真实的历史究竟在哪里。说来是要话长，几千年来都为此争执不休，但面对《辛家湾》，我真实的想法是：我更愿意看这样小说中的历史，在细节中它们才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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