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纳的遗产
——看《福克纳传》
这是我读过的第四部福克纳传记，也是最喜欢的一部。美国学者弗莱德里克·卡尔著，陈永国、赵英男、王岩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8月版。我喜欢它，一是因为福克纳是我最喜欢的几位作家之一，见到有关他的文字我都会停下来翻翻；二是它厚，煌煌上下两大册，一千余页。我对砖头似的传记有种本能的信任。一个伟大的作家需要呈现和分析的东西实在太多，生活和作品之间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勾连都有可能成为打开他一生、打开他某部乃至所有作品的钥匙，因此我希望能在传记里看到作家的某一天，看到他在这一天里干了哪些事，看到这一天的前因后果。好的传记应该能够让传主真切、迅速地返回到这些重要的日子。弗莱德里克·R·卡尔的这部《福克纳传》就提供了这种琐碎但重要的可能：
1934年2月15日。福克纳在新奥尔良为苏善机场题词，后来成为《标塔》的素材。
1953年12月1日。福克纳去往埃及途中访问日内瓦。与霍克斯拍摄《法老的国度》；然后去了意大利。
1953年平安夜。福克纳在圣莫里兹见到年轻的美国人简·斯坦，发生恋爱关系，与琼·威廉斯的关系刚刚结束。
在我看来，传记中精确的统计学的参与是必须的。当然，决定一部传记的价值还在于它是否忠诚于传主，以及能否高屋建瓴地对传主做有效的总结和分析。弗莱德里克·R·卡尔做到了，他娴熟地运用了“大”和“小”的辩证法，还原福克纳作为一个小个子男作家的同时，不断地将福克纳纳入到“美国南方”、“美国”、“世界”、“战争”、“历史”和“人类”、“文学”这些宏大的范畴里。你读了，一定会有所会心。弗莱德里克·R·卡尔决心找出福克纳与这些大词之间的关系，确证福克纳不仅仅是那一个福克纳，而是整个人类的福克纳。他的逻辑坚硬强大，我以为言之成理。
福克纳为后世留下了巨大的遗产。
福克纳万贯的文学遗产，包括硬邦邦的作品本身，还包括其作品对后世的影响：一种文学精神、看待经典和世界的方式；还有，一种不断变化的启示。
——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
首先，伟大的作家是小于作品的；反过来说，伟大的作品是应该大于作家的。作家可以有很多毛病，可以狭隘，可以在某些问题上无力向世界敞开，可以不在所有见解上都深刻，但是，你得有能力写出超越自身障碍的作品。福克纳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一堆毛病，比如说谎这一条，平庸的人都不齿。他对很多问题的认识也会偏执、欠全面，甚至完全反动，无所谓，你别把自己完全带进小说，你不能让自己跟作品之间划等号。你得让作品自身生发、长出无数感觉的触角，让它产生核爆炸。所以，现在我们看《喧嚣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看《押沙龙，押沙龙！》、《八月之光》和《去吧，摩西》，我们一看就知道这些作品超越了美国南方、超越了美国、超越了人类的二十世纪，因为，在二十一世纪里我依然喜欢看。当然，更超越福克纳本人。它们的博大和丰厚一定超越了福克纳。
丰厚和博大。这是文学的一个极为珍贵的品质，在中国当下的文学语境下，尤其值得重申。福克纳终其一生都怀抱英雄之梦，写作上依然有此抱负。在他的诸多作品中，时时感到他涌动的宏大叙事的冲动。他希望把邮票大小的家乡处理成整个世界。他从不安于鸡零狗碎，从不安于琐碎的日常。他的“小”时刻在指向一个个“大”。若是一生坚持，而且成功，那就不单是个人抱负所能解释得了的，而是一个作家的境界和心怀天下与人类的责任使然。我们在关注什么，我们站在哪一个髙度上，决定了我们文学的格局。一度中国文坛厌弃了空疏的宏大叙事，小叙事成了主流，回到日常和最基本的生活。这没有错。但长此发展，很快坠入一个极端，放眼都是过日子的文学，琐碎、庸常，陷在一地鸡毛和日常现实的尘埃里不能自拔。整个文学都是趴在地上的，这就很要命。在海拔以下写作，你的眼光没法高过地平线。那么，地平线以上的部分如何被表达？需要想象力开拓、需要胸襟承担的那一部分如何实现？诸如此类文学应有之义，现在成了问题。
与此相关的当下文学又一怪现状，是小而温暖的精神抚摸式的文学盛行。事情不大，别激烈、别跌宕起伏，我们脆弱的神经受不了，我们要温暖，要肯定，要指缝宽的阳光和微小的满足与梦想，说话要宁静祥和，把调子压低，让爱心看得见，把所有的棱角和尖锐的部分打磨圆润，让偶尔的一点触碰也变成抚摸。所以叙述的野心不能太大，立意没必要太高，要把炕写暖，把孩子写笑，把一朵花写开放，把一根针写得面面俱到，把一顿晚饭写得简单丰盛感人肺腑。一切都在和谐地按顺时针走，如同顺毛梳理马鬃，整个世界在温暖和安详里慢慢进人梦乡。“小而温暖的精神抚摸式文学”，被很多人理解为作家个人修为的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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