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此后三太太一直处于半清醒半混沌的状态。清醒的时候总是默默地流眼泪，混沌的时候就要喋喋不休地说她的孩子了。有时候也会把我们叫到她身边，随便问一些大院里的事。比如这两天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哪个人的身体怎么样了，还会问我们想不想家。问的最多的，当然是沉禾和小姐的事。开始我们只推说不知道，后来就不行了，因为他们的定亲仪式快要举行了。这个消息我是从智二先生那里得到的。我按照三太太的吩咐，去告诉智二先生说，三太太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大院里的事就请智先生多费心了。智二先生说理所当然，是分内的事，现在他的腿伤感觉好多了，让三太太安心养病，不要挂念太多。既然三太太也同意小姐和沉禾的亲事，那这事就这么定下了，选个好日子尽快发布出去，也好及早洗刷小姐和蓝家的清白。智二先生让我转告三太太，日子已经选好了，就和新米库落成庆典放在一起，也算是蓝家的双喜临门。
这个消息我没有转告三太太。被红歌阻止了，她说如果三太太知道日子都定下了，会疯掉的，她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当时的日子是定在半个月以后，红歌想等三太太恢复一段时间，反正时间来得及，精神好了再告诉她也不迟。但是没想到，新米库的典礼突然提前了，这也是智二先生和沉禾的共同决定，因为据说军队马上就打进来了，迟了就没机会了。
蓝塘人提心吊胆这么久，终于要等来了。战场已经逼近到蓝塘以北三十里的小镇桃川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够清晰地听见隆隆的枪炮声。所以沉禾他们仓猝地准备了一下，打算尽快把仪式给搞完。
庆典的那天我去了，是以沉禾这边唯一的亲人身份参加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受人委托照顾的弟弟，也是他唯一的弟弟，唯一的家人。沉禾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没有邀请三太太，也不许我把这件事告诉三太太。红歌知道我要出去，就帮我编了一个借口向三太太请了假，才离开院子的。
时间在上午，我终于得以仔细地看看那个刚落成的新米库了。至少也是老米库的三倍大，分两层，巨大的石头一直堆砌到顶。四角形的屋顶，一例是结实的青瓦，瓦片大约是平常的房子瓦片的两倍大。正南方向的大门宽大无比，可以并排驶进两辆马车。门边上摆放两座威武雄壮的石狮子，嘴巴大张，向天长啸，数得清楚狮子嘴里的牙。门前是个宽阔的平台，再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场，青石板铺地，庆典和定亲仪式就在这两块平敞的地面上举行。此刻的平台和广场上已经张灯结彩，大概也是因为仓猝，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悬挂和摆放显得草率和不负责任，有的灯笼刚挂上去就开始摇摇欲坠，一些红色的飘带随风乱舞，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堆破布。
米库门前的平台上人不多，主要是邀请来的嘉宾，都是蓝塘数得上的头脸人物，长袍马褂或者西装革履，腰杆挺直坐在上面。此外就是沉禾带着蓝家几个负责各方面事务的头头，然后是小姐和我。智二先生因为腿脚不方便没能参加，老爷和二太太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也不能出席，三太太突然病倒了，也没法到场，他们已经把热烈的祝贺和美好的祝愿提前表达过了。这是沉禾在典礼之前就向各位嘉宾交代过的事情。广场的观众很多，把一个看起来有些辽阔的地方塞地满满的。喧嚣之声鼎沸，无数只手对着台上指指点点。
谁都没有想到，沉禾刚刚宣布过新米库落成典礼现在开始，炮声就响起来了。开始大家都没听明白，因为沉禾宣布过之后，广场四个角同时响起巨大的鞭炮声，尖锐之声绵延不绝。我在鞭炮声中曾经辨出了沉闷的轰隆声，但是没有在意，我怎么会想到沉禾的鞭炮竟然能遮蔽了火炮。事实上鞭炮不仅混淆了火炮，扰乱了人们的听觉，还混乱了大家的眼睛。鞭炮的烟雾从四角升起，裹在风里飘荡在广场上空，像一个烟雾做成的蒸笼盖子，以致更远一点的地方我们总是看不见。而当鞭炮的烟雾稍稍散尽，那些落到蓝塘境内的炮弹腾起的烟火就一目了然了，火光和烟雾从蓝家新米库背后的远处向这边移动。接着，所有人都感到了大地在发抖。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些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上的嘉宾，刚觉察到脚下不稳就开始交头接耳，到处乱瞅，几个不怀好意地男人趁机狠狠地看了小姐几眼。小姐坐在我旁边，一直低着头抠自己干净温润的指甲。我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小姐了，好像少爷和熊步云离家之后她一直就没走出过院子。现在，小姐穿一身吉祥喜庆的红衣服，我知道她无话可说。小姐一定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儿，大地再次颤抖的时候她看看我，说：
“木头，什么在动？”
我看到小姐的眼圈红红的，眼泪一直在里面打转。我说：“小姐，地在动。”
广场上的人一定也感觉到了，但是他们没能及时回过神来，他们疑惑地大眼瞪小眼。接着一声炮响让所有人同时清醒过来了。先是大地明目张胆地摇晃，紧接着脚下的震动通过双脚迅速送进了身体里，我觉得肠子突然扭结，又猛地一扯，然后就听到了仿佛响在耳边的轰鸣。我被那一声吓蒙了，声音太大了，耳朵里在好长时间里都是无边无际的细碎的轰鸣。台上和广场上立刻乱了起来，像一堆找不到出路的蚂蚁。最着急的是沉禾，他对着台下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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