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赤裸地躺在浴缸里，脸仰在浴缸边沿上。湿漉漉的长发像凌乱的海藻。血已经把浴缸里的热水染成了粉红色。她用剃须刀片在手腕深深地划了七道口子。皮肉翻起来，伤痕狰狞。乔把睡衣撕成布条，迅速地把南生支离破碎的手腕包扎起来，紧紧地勒住。然后用毯子裹起她。林南生，我会杀了你。乔浑身颤抖，愤怒地吼叫起来。
南生的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声音。她说，我又怀孕了，乔。是和平的孩子。我是个没有希望的人。
胡说。你可以把他生下来，我们一起带大他。乔流泪。她说，求求你，南生。你不可以死。她背起南生。南生瘦弱的身体像冲上岸的鱼，伏在乔的背上迟钝而沉重。南生手腕上的鲜血顺着睡衣布条往下滴落。她说，我不能要他。乔，我得给他和我自己自由。
乔趔趄地走到大街上去拦出租车。没有出租车经过。只有偶尔经过的货车飞驰而过。乔站到马路中间，冲着一辆开过来的车灯刺眼的货车，用力地挥动双手。
深夜的大街一片黑暗。冷风呼啸。空中飘起了雪花。
因为身体虚弱，南生在手腕上伤口愈合之后，进行了药物流产。一个星期里，南生被药物的副作用折腾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吃不下任何东西。胸口是翻江倒海般的呕吐感。嘴唇烧得干焦。然后在侵蚀到骨头里的寒意和疼痛中，她迎接到了从体内汩汩涌出的鲜血。
鲜血带走了绝望，留下空白的清醒。
在医院里，乔守了南生一个星期。她没有再去演出，不敢离开南生一步。南生醒来的那天，一眼看到窗外堆满积雪的腊梅树。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乔睡着了。脸伏在她的枕头边。她没有化妆的脸看过去憔悴得像个妇人。嘴唇边都是燎泡。南生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乔睁开眼睛，看着南生，眼泪流下来。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互相微笑。
乔亲吻南生的额头。她说，南生，我爱你。
南生在南京住了一个月。自杀未遂，怀孕流产之后，她的心境平和下来。她在家里写作和阅读。只有文字才能治疗她。一种深切的直接的抵达灵魂的治疗。她看很多书，在乔的房间里到处都散落着书。精神分析，心理学，社会，历史，艺术，也看天文和易经。然后写她的小说，赚些许稿费。有时候去大学听讲座，关于诗歌，音乐和经济。南生感觉自己心的缝隙，在慢慢地愈合。被某种世界的大同和宿命的认知。一点一点地弥补和磨平。
晚上她去看乔的演出。那个脸上涂着亮粉，粘着水晶碎片的艳丽女子，穿着紧身的蕾丝衣服，在舞台上一边唱歌，一边拉琴，一边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等乔表演结束的时候，她就叫侍应送一杯冰水上去。乔和她的成员们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即将北上。
很偶然的，那天在新街口遇见罗辰。春天的气息已经开始弥漫，大街上的人有着被阳光温暖照耀的鲜活的脸。南生走出金鹰百货公司的大门，一眼看到罗辰。那个看过去儒雅斯文的男人。他的身边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他们拉着手。
时间刷刷地回流，南生看到了凤凰的青石板小路。有些人，有些事，原来在生命里只能停留短短的一刻。罗辰叮嘱身边的女孩先进商店，然后他向她走过来。南生，你一直在南京？他问。眼神黯然而柔情地停驻在她的脸上。
南生微笑。太多事情，太多原由，如何说起。她的手轻轻抚摩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
我已经结婚了。南生。
南生微笑。我知道你会很幸福。
是我的同事。刚分配进来。为了我和原来的男朋友分手，我想我应该对她负责。罗辰低声地说。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有泪光。南生，我需要一个理由。
南生抬头看着街边的梧桐。树叶翠绿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生活的表面平静如常。她想了一下，对他说，罗辰，有些人注定无法彼此相爱。
你一直在南京吗。
不。我即将离开。
我要对你说声谢谢，南生。
为什么。
谢谢你曾经把你生命里的一段时间给我。虽然很短，还未到两年。罗辰伏身抱住南生，亲吻她的额头。然后他仓促地离开。
南生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走入人群。
很好。从此他们将再不会相逢。一切已经释然。彼此再次陌路。
南生和乔爬上了紫金山的山顶。中午烈日高照，山顶的树木散发出辛辣的清香。南生站在光滑的大岩石上，和乔一起高声尖叫。巨大的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头发。
小镇里最高的山叫大溪岭。南生对乔说。童年时我唯一最爱就是爬到高山顶上。
一个人站在高山顶上恐惧吗。那时候你还小。
不。我至今都记得风呼啸着掠过头发和身体的情形。苍茫大地，寂静无声。
你的灵魂喜欢站在高处，南生。所以你注定孤独。你是不会跟我去的，对吗。就好像你不会嫁给罗辰。你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
南生无言。她的眼神清澈而淡然。停留在一个无人能够到达的空间。然后她清晰地说，乔，我要去找和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赎罪。我要见他。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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