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正式辞去在网站的工作。这份工作大概只维持两个月不到。去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彼得在他的办公桌前装作忙碌，不搭理我。我想他大概心存尴尬。对我似真似假地试探，最后的结局却让自己受伤。又能如何。我们总是希望对方能多付出一些。很多事情并不能称心如意。
我拿着自己还没有用完的大瓶雀巢速溶咖啡，走过去对他说话。
彼得，这些咖啡给你。
他抬起头，略显慌乱地闪躲我的眼睛。他说，你今天就离开吗。
是。我对他温和地微笑。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他说，我听说你在家里写小说。你是一个作家吗。
大概不是。我说。我不清楚这些消息传播得为何如此之快。办公室永远都是是非之地，让人疲倦。辞职应该是正确的。他送我下楼。我想阻止已经不可能。他说，乔，以后我还可以约你出来吗。看看电影，去酒吧……
他对我絮叨，在楼下门口一眼看到开着车等我的森，顿时哑口。森穿着白棉衬衣，黑色棉风衣，干净恬淡，在那里安静地对我微笑。我说，彼得，这是我的朋友。
他低声说，乔，你要结婚了？
是。我说。
他顿时神情萎靡，对我挥了挥手，很快就进了电梯。
那天，森陪我去看房子。我决定从旧洋楼搬到面积很小的单身公寓。这样房租可以降低一千块左右。小说正式启动以后，就推掉了大部分的专栏约稿。我想我可以一再地让步。就像偶尔有钱的时候，可以挥霍它们到一无所有。太有钱和没有钱，本质有微妙的共通之处。人只有在这两种状态之下才能真正无所顾忌。
城市里的单身公寓楼，通常是高层。想搬到徐家汇去住。出租的是十八层的一套房间。五十多平方包括了厨房卫生间卧室客厅工作间。虽然狭小但干净周全。房东特意介绍，同楼层另外两户邻居都是搞艺术创作的。一个做平面设计。一个是小说翻译。都是与世隔绝，闭门不出的人。
我光着脚走进去看。卧室的大阳台垂着白色棉布窗帘。阳光倾泻在微微发红的木地板上。从阳台往下去，下面有人流穿行在建筑的狭窄缝隙里。能听到风的呼啸。我对森说，这里如何。
适合你写作。看看你比众人站得高多了。森在一边微笑。
我付了定金。和森一起走到仅隔一条马路的上海体育馆。黄昏的空地上有附近学校的男生在那里打篮球。自行车后面放着书包，穿球鞋运动衣，跑得满头大汗。天空是明净的颜色。有大片金红色的云朵。坐在旁边的梧桐树下看他们打球。我拿出烟来抽。
森说，刚才送你下楼的男人，是你常提起来的那位同事吗。
是。也许他认为可以让我爱上他。每个人都想控制住身边的人。
你心里有一个黑暗的洞穴。男人不知道如何去填补它。
包括你吗。我眯起眼睛看他。
他不做声。然后他说，我可能下周要回去英国一段时间。
很久吗。
不知道。
我把烟头扔到树根下面用手摁熄。我说，等你回来，我可以把南生的故事写完。
和平应该没有死。
他在医院住了几个星期。痊愈之后离开了N城。
南生呢。
和平不愿意起诉她。所以在看守所里关了一段时间以后，就被释放。
为什么故事里有个女孩子的名字和你一样。
我说，不要怀疑我写这个故事的动机。森。我没有目的。我只是用了很多种方式尝试拯救我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和旁人一样幸福。但是。我仰起头看暮色中清凉的天空，我说，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们始终只能生活在寂静的绝望之中。只是大部分人并不自知。
森动容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
终于收到小至的来信。那时我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搬家。把家具拆开用牛皮纸包扎。所有的衣服都用一张大床单裹起来。包括红色棉布沙发和橡木铸铁单人床。我只睡单人床，用单人被子。除了卓扬，没有人到我住的地方。想起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痕迹。有些人是可以被时间轻易抹去的。犹如尘土。
确切地说，小至寄来的只是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白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小至用圆珠笔在背面潦草地写着，乔，我现在在加德满都旧广场旁边的一家小旅馆里面。和一个荷兰男人在一起。他的眼睫毛有金子一样的颜色，和他亲吻的时候好像能看到天堂。这是一个喧闹艳丽的城市。黄昏的时候，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喜马拉雅山上的夕阳。
她没有写她的归期和计划。没有写她是否快乐。没有写她的过往。没有写她是否已经放下了她的负担。
我按照她的地址写了信过去。我说，小至，我搬家了。想念你。
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写在信纸上的，居然只有这样短短三行字。再也写不下去。
森回去英国的时间里，我开始在新搬的房子里埋头写作。
生活一直以这种单调而纯粹的状态维持着。要活着。即使是百无聊赖，即使心怀恐惧和疑虑。即使等的人也许不会出现。得到的诺言不会持久。困倦的时候，一个人趴在十八层的阳台上往楼下看。大街上人车如蚁，高楼成了积木。即使高声地尖叫一声，声音也很快被呼啸的风带走。有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的，空阔并且深蓝的天空。冬季的蓝天。它一下子就打进了眼睛里，让人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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