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夜遥不急不缓的语调近在咫尺，但那声音对李潇桐而言却遥远地像从天边传来一般，她只呆呆地望定了自己的婢女，眼睛却并无任何焦点，任那残忍的叙述无形的刀剑般一刀一刀切割她的肌肤、心脏、灵魂，深思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许久都不曾在梦里出现过的父亲，还有母亲。
在云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李记药铺，而提起李记药铺，便必定会对掌柜李全时竖起大拇指，灾荒之年摆摊施粥，瘟疫肆掠之时无偿供应药汤，被他接济的邻里乡亲更是不计其数，虽为富一方，却待人温文尔雅，是云城家喻户晓的儒商。父亲虽自小便待她严厉，但那严厉总会被一层宠溺的糖衣包裹之后，才舍得让她感觉到。
印象中，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并不非常亲密，但却相敬如宾，自她懂事起，便从未见过两人争吵，连红脸都不曾有过，人人都说父亲和母亲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就是这样的父亲，今日却忽然听闻竟早已背着母亲在外纳有一房小妾，而且还生了个孩子，她震惊的并不仅仅如此，而是那样喜爱孩子的父亲，居然会舍得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直以婢女的身份活着在自己膝前，却从未想过要给她些什么——知道这样的真相的黎儿活着该有多么痛苦啊！
“黎儿——”她眼圈一红，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心疼地拉过婢女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可怪过爹爹——”
“我恨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黎儿抽噎着扭过脸，看着别处，不假思索地答。
望着抱头痛哭的主仆二人，吴夜遥几乎惊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万万没有料到这女医者的逻辑竟奇怪到如此与常人相异，这样被人处心积虑地算计过，都可以一笔勾销，反倒心疼起别人来，吞了口口水，他试探地接着说：“你可知道除了这些，你这个好妹妹这些年还做了哪些了不起的事情，才成功地让你的人生变成如今这般凄惨——”
“少主不必再说了！”李潇桐果然立刻摇了摇头，打断他，伸手轻轻抚摸黎儿的头，“莫说她是我亲妹妹，就算她只是我的一个婢女，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什么，终究是父亲对不起她太多，往后，我只想好好补偿她这些年受得苦——黎儿，你可认我这个阿姐？”
黎儿咬着唇，扭过脸看着别处，沉默着，卫风眉头紧锁，心里急得要上火，却又不便替她回答什么。若是黎儿往后能以李姑娘妹妹的身份在吴府生存，凭少主对李姑娘的心意，自然会原谅她此次通敌泄露情报的过错，以后的日子肯定也会好过得多。
“当年，那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沉默良久之后，黎儿终于幽幽开了口，语气世故而老练，像变了个人一般，眉眼间的稚气一扫而光，“我本来是可以救他的——可是，我恨他对娘亲太绝情，他既然不忍伤害夫人，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我娘，我娘那样爱他，为他几乎哭瞎了眼，他一月才来一两次，每次一来就想着要走，我娘留不住他，便让我去留，嗬，我又哪里能讨得了他的欢心，在他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令他一提起便能骄傲地赞不绝口的女儿，她是天下最聪明最乖巧最温顺最听话的女子，而我呢，只不过是乡间一个成天只知玩泥巴的野丫头，若不是我娘临死之前，哭着求他，他只怕连李府大门都不会让我进。我娘过了头七以后，他把我领回吴府，路上再三警告我，若是我敢将我娘和他的事情说漏嘴半个字，他便立刻将我送回古叮村，我怕他把我送回去，我怕一个人睡在没有娘亲冰凉凉的屋子里，只好在李府拼命讨好所有的人，看见谁都笑，什么活儿都抢着干，后来，夫人见我还算懂事能干，便让我去伺候小姐，李家大小姐——也是李家唯一的小姐。其实，小姐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好得有时候让我都有点讨厌自己怎么那样坏——”
她顿了顿，眼神倏忽万变，再定格时，狠戾憎恶，咬着牙愤愤地说，“可每次只要一看见他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你，我便忍不住地要对你使点坏，夫人给你做得新裙子，你最喜欢的粉色手帕，他特意给你从汀州订做带回的项圈，许公子给你写的情书——没错，都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有些被我扔进井里了，有些被我撕碎了埋在花园里，一样都是李家的女儿，凭什么你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而我朱黎却只能一世为奴？凭什么？”
说到此处，她的眼神不再闪躲，闪烁着愤怒不甘的光芒，定定地望着李潇桐。
“这些年，我虽偶尔也奇怪，为何自己屡屡弄丢东西，而且一丢便再也找不回来，却没想过竟然会是这样——”李潇桐长长地叹一口气，没有料到自己亲妹妹心中的怨恨竟然已经如此之深，抬手按了按胀痛的额头，“如此说来，那日在云城，我便不是恰好与你偶遇，而是你故意在那里等我，想要继续待在我身边，找机会再行报仇之事，于是便有了那日你与曹伯暗中书信往来想置我于死地之事，是与不是？”
黎儿咬了咬唇，眼神闪躲了下，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才轻轻说：“——我从来便没有想过要你死——”
李潇桐叹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躺回藤椅上：“我原本还想着，能与你好好谈谈，从前之事便能一笔勾销，现在看来，倒是我错了，你既然心中如此讨厌李家讨厌我，想必今后也不会再愿意留在我身边了——夜遥少主，潇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少主成全！请少主不要追究黎儿通敌之罪，她若想走，便放她走吧，从此，只希望她能放心心中执念，找个好人家便嫁了吧——”
“口是心非的女人！”看一眼扭过头去不看彼此，却哭得比谁都伤心的主仆二人，吴夜遥翻个白眼，忍不住没好气地骂了句，“这样把她一个人放到外面去，你真的可以放心吗？只怕今天晚上要哭死了吧？黎儿，我来问你，你以后真的不愿意再伺候你家小姐了？李全时那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现在已经死了，你也应该可以放过他了，虽然我还是不怎么喜欢你，但既然你家小姐这样割舍不下你，不如这样，今日便由我做主，你二人从此便以义姐义妹相称，如何？朱黎，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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