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三番两次豁出性命的复仇，真的只为了仇恨？真是因为赵无恤杀了智瑶吗？”
仰望夜空，皓月千里，田野的蛙虫奏着优美动听的乐曲。
初夏的河水透着股凉意，环绕着身体微微瑟缩。任涓涓细流拂过满是污泥的肌肤，豫让失笑。
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没有赵智会盟的初遇，没有朝歌落魄的再遇，没有十数年深信不疑的任用，没有难以忘却的备至关怀，没有暗暗滋生的心意，没有义无反顾的激情……
没有自己，这将是怎样一番不同的天地？
至少，今日的局面，自己不会看见……这样，足够了。
整整两年，一直这么安慰、麻痹着自己，还不够吗？心中真正怨恨的人究竟是谁，自己又怎会不清楚，自欺欺人，总该到头了。
明日，就是终结。
公元前451年，某日，风和日丽。
在晋阳全城百姓的簇拥下，赵襄子从容地骑着心爱的战马，出城向西南而行。
刚开始推行张孟谭提议的田亩制改革不久，“广封疆，发阡陌”，深得民心。以二百四十步为亩，百姓可少缴许多赋税。依此法休养生息，再过几年，赵氏中兴便不在话下。
到了悬翁山，与众臣再行约摸半个时辰，赤桥就在不远处。
想到整个赵氏曾经险些覆灭于这桥下的滔滔渠水中，赵无恤不免心有余悸，用衣袖擦了擦额头，果然湿了一小片。
这天气，稍嫌热了些。
“咴～～”
马匹的嘶鸣声响起，定定地停于赤桥前，任手下如何催促，再不肯上桥一步。
家臣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议论纷纷。张孟谭见主人不动声色，回身示意众人噤声。
“主公……”
“是他。”
“他？豫让！”张孟谭失声道。
随行的家臣侍卫们听到“豫让”，顿时如临大敌般，面露惊恐之色。
令一干人等向后退去，对张孟谭轻声道：
“可是，他并不想行刺我。”
若有心隐藏，断不会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气惊了战马，大可等待自己上了桥后伺机下手。那样，成功的机会不是更多吗？
翻身下马，放眼看去，百余尺长的赤桥之上空无一人，他——在桥下。
“搜桥！切勿伤了他的性命。”一声令下，数十名侍卫训练有素地领命而去。
“禀主公，此人身怀利刃伏于桥底。”
当满目苍夷形如乞丐之人束手就擒，长身跪于自己面前，赵无恤大惊失色，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幸而张孟谭及时相扶，才勉强站直了身。
“大胆刺客，究竟是……何人？”声音不觉颤抖，赵无恤宁愿自己猜错。
闻言，那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令人骇然的神情，不知是悲是喜。
“哈哈哈……”嘶哑的笑声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全不是熟悉的清润悦耳。
“这样，赵公满意了吗？”
还未等自己回过神，张孟谭忍不住开口：“你……真是豫让？”
“不错。”
赵无恤只觉一瞬间天翻地覆，痛不欲生叫嚣道：“豫让！你的恨，就这么深！荀瑶他到底给了你什么！”
若非张孟谭死命拉着自己，只怕早已扑上前去。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真不明白吗？”
“不！我也可以的，为何你从不愿信！”
“今日用这条贱命偿还，够不够？”
赵无恤黯然苦笑：“原来如此……”
“如若我不答应呢？豫让，你就这样看低我对……”
“主公！不可啊！”张孟谭猛地打断自己，正色道，“主公是赵的君主，多少臣子百姓看着您的一言一行，豫让两番行刺于您，这次若再放行，叫臣下们如何安心侍奉效忠。还请三思！”
得到江山，就必须舍弃爱吗？赵无恤忽然间明白，荀瑶临死之前那抹笑容意味着什么。
千回百转的思量，终得了淡淡一句——好吧，赐你自裁。
“谢赵公成全。豫让还有一求。”
“请说。”
“求赵公以外衣代身，以偿复仇之愿，豫让辄死而无憾。”
“我答应。”
豫让松开束缚，重重叩谢三声。
脱下外袍，递给侍卫，赵无恤睁睁看着豫让拔出配剑，向那件没有生命的衣物连刺数次，随即刎颈自尽。不知为何，自己竟觉得那张分辨不出颜色的脸上，似乎带着心满意足的笑。愣了半晌，喉头一阵腥甜，吐出口鲜血，颓然倒地。
……
“主公！主公！”
再次醒来的时候，张孟谭已将自己扶上马，一行人等着自己，尚未启程。
“要厚葬。”
张孟谭立时领会：“诺。”
离开前最后一次回望豫让的尸身，赵无恤怅然若失。
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赢，还是输。也许从开始至最后，这场角逐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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