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马蹄声自后方传来时,豫让有些后悔方才未在狄军营中重新挑选一匹良驹。身下的坐骑不过是匆忙间随意牵来的,几个时辰片刻不停的奔驰早有些力不从心。之所以孤身前来,本就有意掩人耳目,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此处正是荒无人烟之地,连杂草都少得可怜,想要藏身是决计不成的。再者,距智氏最近的封邑还有百里之遥。
这次,恐怕在劫难逃了吧。
思及至此,索性策马徐徐停下,调转马头,坦然望着追兵由远及近,直至眼前。
下一刻,三十多名骑兵已将他团团围住。
“八年不见,张叔叔别来无恙?”
豫让笑着向为首之人抱拳道。
“呵呵,一切安好。只是托贤侄的福,烈日当头还要拖着这把老骨头东奔西走,不得安逸呐。”
“彼此彼此,豫让能有今日,还不是拜您所赐?若不是八年前……”
还未说完,果见张孟谭脸色一变,稍稍停顿,又道:
“请放心,小侄怎么会轻信盗匪一面之词呢?不过当时还以为再也无法与您当面澄清此事。今日能在此相会,当真是苍天有眼,小侄虽死也瞑目了。”
听对方将话抖搂出来,张孟谭也不再逞口舌之能,冷颜道:
“哼,算你尚有自知之明,死到临头,还不快下马求饶?”
豫让漠然地环顾众人,似乎并不在乎他们随时可结果自己的性命,而这副不把他人放在眼里的神情显然激怒了对方。
“说不定,看在你这张脸蛋的份上,还会有不少人想替你求情呢。”张孟谭说着,扫视手下们,轻佻地笑道,“你们说,是不是啊?”
“哈哈哈……”
空旷的平地上,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并不十分刺耳,却足够伤人。
豫让只皱了皱眉,不屑道:
“一直不明白,为何你非致我于死地不可。真如冠冕堂皇般地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赵氏的基业?还是不舍功名利禄,害怕他人有朝一日抢了你的家宰之位?其实,以你之能,有几人可以撼之。”
张孟谭静默不语,目光闪烁,飘忽不定。
“当年离开晋阳,我已决意远离这浊世,即使漂泊落魄,即使流离失所,皆无怨无悔……是你!偏不肯翻过一个十岁的孩子。那两年,唯一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就是对你的恨,企盼有一日向你讨回这笔帐……不过,如今我已想通了。你,不过是陷入这浊浊污泥之中无法自拔的可怜虫——如同今日的我。也许连你自己都不明白,其实……”
你只是害怕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
“住口!”张孟谭大声喝止,焦躁的语声已失去往日的平静。
“将死之人何来胡言乱语!”
“你们还不快动手把他拿下!若有不从,就地正法!”
“诺!”
“慢着!”
少年清润的嗓音一瞬间给人以无形的压力。平日里骁勇善战的士兵们竟不约而同地看向说话之人,想知道这濒死的少年还有何遗言。
“各位以为在下凭什么乖乖在此处等着?难不成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心中一凛,却无法从这张镇静自若的脸上找出丝毫破绽。
“不可能!”
张孟谭再次确认空旷无际的四周无处可以藏身,更何况是军队,当下放心道:
“别被他的诡计骗了。智瑶正率军全力攻打郑国,身处制邑,一时半刻怎么赶回来?杀了他,就是断了智氏的臂膀,从今往后,便再无人能与赵氏相抗。为何还不动手!”
“一干蠢材!若非早有安排,堂堂智氏家宰怎会孤身涉险?如若不信,各位尽可以再等上片刻,看看在下所说是否属实。再迟些,在下这瓮中之鳖说不准还能饶诸位的性命……”
将掌心的汗水不着痕迹地擦上马鞍,豫让细察之下见张孟谭已面有疑色,又道:
“豫让一人生死固不足道,只是,让赵氏家宰与诸位的性命相赔可就……您觉得呢,赵公?”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
一普通打扮的士兵策马徐徐走入众人的包围之中,取下头盔,正是赵无恤。
“主……主公?!您怎会……”张孟谭一时惊慌失措。
眼见张孟谭顿现惊惧之色,赵无恤不觉惋惜道:“我无意中得知家宰临时调兵,不知卿有何出奇制胜的计策,特尾随至此。不料,会听见……从不知道的往事。”
“你是何时发现的?”
这话显然是问豫让的。
“这……并不重要。”淡淡一句回避道。
“一别八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赵无恤黯然道。
幼时的童稚已不复在,少年的眼底过早地沉淀下物转星移,辗转流离后的沧桑。究竟要经历怎样的波折与磨难,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已说过,你所认识的那人不在了。豫让,只是智氏帐下的区区一名谋士,怎敢与赵公妄论旧情?”平淡的语声不紧不慢,透着一丝无奈。
“为什么?”
多年来的疑问翻滚着急欲寻找答案。
为何过去的情义今朝烟消云散?
为何危难之时未曾向我求助?
为何众卿之中偏偏选择智瑶?
……
赵无恤不甘心。
“因为……你不如他。晋国中兴已无指望,而四卿中,唯有智氏具备一统晋国的实力。不论实权、兵力、智谋,还是王霸之气,智瑶皆胜人一筹。若非如此,以今日四卿星散,君臣无等之势,百年后,这片土地,不知将会是谁的天下。”
寥寥数语,字字犀利,足够令赵无恤痛心,这样的豫让真是那个缠着自己嬉戏的孩子吗?
“无怪乎智瑶费尽心思设计骗我,还赔上朝歌。只是,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现在便下定论,未免言之过早,赵氏绝不会坐以待毙!”
“你的意思是——放了我?”
豫让显然未料到事情竟会峰回路转。
“不错。我要你明白,你的选择是错误的。”
“这个人情,迟早会还。”
“主公,万万不可放虎归山呐!”
张孟谭急欲劝阻。
“闭嘴!还不随我回城听候发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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