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一少女坐于嶙峋的岩石之上，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米粒撒向池水之中，引来数十尾金鱼争相抢食。
荀惠至今不能理解，为何现在的自己会呆在这里——智氏封都的上卿府中。
范氏亲族不是都被俘虏了吗？男人为奴，女人为婢。父亲，抛弃了世族。从此，晋国再也没有范氏和中行氏了。两家的封邑——连克邢台、赵县、保定、灵石、阳曲、隆光……都已被赵、魏、韩、智四家瓜分。荀林父，看看吧，您的子孙如今都已沦落成了奴隶。九泉之下，您还能安心吗？
那自己呢？不是应该和族人一样吗？为何，不在朝歌沦陷的那一刻，像殷纣王那样自焚于烈火之中，随范氏的灭亡而燃烧殆尽。这样，也就不会看见这繁华落幕之后的一片废墟与无尽的凄凉，徒添伤感。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人罢了。战乱中拼命寻找出路，只为求得一线生机，看着张柳明，范皐夷被杀，只能视若无睹……还说要与范氏共存亡！一派谎言。人啊，真是一种口是心非的动物。原本的信誓旦旦，转瞬间，曾经的誓言已成过眼云烟。
自己，痛恨这样的荀惠，却又无可奈何。有谁，可以告诉我，到底，该不该活下去……
“惠姬闷闷不乐，所为何事？身为主人，荀瑶不知何处怠慢了。”
温和的语声从背后传来，叫荀惠吃了一惊。应声回首，一俊朗不凡的年轻男子正面带笑意看着自己。
“荀……瑶？你就是荀瑶？”就是这个男人的暗使阴谋，使范氏轻易便遭灭族之祸。
“正是在下。”
同样温柔的目光，没有胜利者居高临下的高傲，亦没有丝毫面对仇人之时的愧疚，仿似面前的不过是个时常见面的普通朋友。
“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
荀瑶笑而不答。
“看着原本自恃甚高之人为了生存，舍弃自己的亲族，也许到最后，连尊严都可以不顾。这样，你满意了吧！”
“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胜负亦是兵家常事。没有永远的强者，亦没有永远的弱者。谁也不知道会否某一天你我的处境相易。既然如此，若是没有面对失败的勇气，又何来骄傲的资格？”
“你……”
真是一语中的，连反驳都不能。
“你该知道，求我救你的人是谁。”
“是他，就更不该救我。他该知道，我早已决定与范氏存亡与共。”
“呵呵，若果真如此，恐怕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及搭救吧。”敛起笑容，荀瑶一字字道，“你——根本就不想死！”
“你不甘心，不甘心十八年的人生还一事无成，便已烟消云散。而我相信，你是个不甘于平凡的女人。面对绝境，死亡，只需一时的冲动；活着，却往往得有超乎常人的勇气与意志。这一点理由，便已足够。”
即使在这乱世之中，又有谁不想活着？百姓们，捧着一碗残羹，苟延残喘着卑微地活着；士卒们，将生命托付刀刃，朝不保夕地活着；贵族们，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地活着……只因不知明日的自己是否还如同今日。
谁人又知个中的无奈与痛苦？
荀惠心中似被抛入了一颗石子，激起阵阵涟漪。其实，自己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期待能从别人口中说出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未料，到头来最了解自己人的居然是他，被敌人看穿的滋味，确实不那么好受。
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荀惠道：“当年伍子胥全族被灭，父兄惨遭杀戮，为求生存，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历经千辛万苦，终得阖闾相助报仇雪恨。难道，上卿也想要当这‘吴王阖闾’吗？”
“惠姬何出此言？瑶不过应人之请出手相救，何时有过此等思虑。”
语声依然诚恳。
“堂堂荀瑶怎会专程来探望一个阶下囚呢？说吧，有何吩咐。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介奴婢，主人之命不敢不从。”
“够聪明的女人。只是，生错了地方。”荀瑶不禁叹道。
……
望着荀瑶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禁感慨：“这个男人，简直让人无所遁形。似乎，是专为这个时代而生的。这样的人，能否得到最后的胜利？——我拭目以待。”
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他已走了，为何还不出来？不愿见我吗？”
不远处的树后传来叹息，清亮的语声悠然道：“你说得不错。只因现在的你未必愿意见我，而我……”
循声看去，身着紫衣的少年缓缓向自己走来。数月不见，原先略有些跛的脚几乎看不出异常，细看之下才会察觉，依旧挺拔的身姿，此刻显得瘦削了不少，只是……
“你的脸上……”待少年走近之后，荀惠惊呼道。
抬手抚了抚额上的伤痕，豫让无奈地笑了笑，道：“怎么，吓着你了？很丑吗？”
“不，只是有些吃惊，竟有人能伤你至此。是……我爹吗？”
寸余的伤痕似烙印般深深刻于眉间，足可料想当日这一刀伤得多重。原本已俊秀之极的脸庞上添了这道伤疤，荀惠居然觉得非但不丑，反而为其平添了三分——妖娆。如毒蛇鲜红的信子，美丽的背后隐藏着不可预料的残酷。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重要的是，现在的我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是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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