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轻柔的语声在耳边响起:“还记不记得七年前,我奉祖父之命带兵伐郑,邀赵鞅共商举兵之计。未料,赵鞅称恙,遣了赵无恤前来。当然,还有你。”
伸手替床榻上昏睡之人拉拢了被子,顿了顿,接着道:“哼,赵鞅居然派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庶子来打发我,摆明了瞧不起我未及弱冠便坐镇中军元帅(注)之位。当年也是年少气盛,当然不甘心,设宴之时,便想将赵无恤灌醉,让他出丑。不想他竟巧言回绝。我倒想看看赵鞅选中的儿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随手将酒斝(jiǎ)掷了过去。他毫无防备之下被砸破了脸,那副狼狈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回想起年少的往事,荀瑶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果不出所料,凭他血气方刚之龄怎会咽得下这口气。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有人指着赵无恤脚边大声叫道:‘世子小心!这蛇有毒!’言毕拔剑直落那条蛇七寸之处。小小年纪,有如此身手,实在难得。不过,真正让我惊讶的是——你不慌不忙地走至我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元帅救命之恩,若不是元帅您掷杯提醒,世子恐已遭不测。’那条五步蛇应是早已拔了毒牙的吧。呵呵,你说,我不该佩服吗?一个八岁的孩子,居然不费吹灰之力便使这场一触即发的冲突化为乌有。真该庆幸,我这酒斝可没有白扔,赵无恤身边竟藏着这么个危险的人物,当真让我吃了一惊。那时便想,我荀瑶身边所缺的,不正是你吗?智的将来,怎么能够少了你?所以,别再睡了,快睁开眼,智氏的家宰可不能长眠不醒。还有许多件事要做,许多场仗要打……我,怎么会这么疏忽,竟放心让你独自前来……”
“主公请勿自责,郎中说过现已无生命之忧,这几日便会醒,到时候只需调养数日便可。”智果走入房内,见荀瑶仍兀自言语着,便劝慰道,“您日夜随侍在这已有三日,再不歇息,恐怕豫让还没醒,您就得累倒了。”
“……嗯,”
犹豫半晌,终于点头应道:“对了,他的腿……”
“是旧伤,医者说无法根治,若好生调理,应该会有改善。”
“……是吗。”掩去痛惜之色,荀瑶轻声道:“那便劳烦司马。”
“主公请宽心。臣定会尽心照料。”
一月后。
晋出公命赵襄子合智、韩、魏三家之兵直取朝歌。
范、中行二家的抵御在十日后以失败告终。大将张柳明、范皐夷死于乱军之中。荀寅、士吉射仅携几名亲信现奔柏人城,最终在四家追击之下逃至齐国,从此再无踪影。两家亲族尽数被俘。
赵襄子暂驻军朝歌,处置善后,整顿内务。
上卿府。
本该为胜利志得意满之人此时正立于窗边。窗外宁静安谧的夜色也无法安抚赵无恤心中的烦躁。未露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轮皎洁的明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
一黑影闪入房内,赵无恤闻声见到来人却不惊慌,淡淡道:“怎么样了。”
平静的语声中难掩焦躁。
“微臣有负主公所托,请主公降罪。”
赵无恤顿时黯然,道:“算了,这不怪你。人海茫茫,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况且,他也未必就在城内。”
“臣定会再多加派人手,挖地三尺,也要完成任务,请主公放心。”见赵无恤并无意责备,高赫不禁有些喜出望外,信誓旦旦道。
“嗯,下去吧。”
“诺。”
“主上所寻之人此刻身在朝歌。若主上心向往之,瑶定助一臂之力,愿借此举以消二家宿怨,共辅晋国之霸业——智瑶敬上。”
将竹简又细细看了一遍,赵无恤心下疑惑:“荀瑶如何得知我在找他?此信又是何用意?若竹简上所言非虚,那他想借赵氏之兵以夺取朝歌之心自不在话下,我欠他人情在先,到时将朝歌城拱手相让也并无不可。只要——他的确在此。但,若这只是一个骗局……荀瑶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如今,朝歌在赵氏之手,凭他那五百乘兵马能奈我何?这个道理,他怎么可能想不到?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是……”
正自千头万绪,见一内侍步入房内禀报:“主公,家宰求见。”
“请他进来吧。”这么晚求见,有什么急事不成?
“臣张孟谭叩见主公。”
“免礼吧。张爱卿请坐。”语声已恢复往日的沉静。
“谢主公。”张孟谭从容落座道,“臣方才收到荀瑶派人送来的一封书简,请主公过目。”说罢,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奉上。
赵无恤接过内侍递上的书简,扫了一遍。
“张爱卿作何感想?”
“荀瑶素来诡计多端且贪残成性,此番居然提出只要我们交出荀寅之女,便不动朝歌一草一木,即刻撤兵。臣苦思冥想,始终不解。故才深夜叨扰,与主公商议。”
“乍一想来,此事固然蹊跷,但若是换个角度,也并非难以解释。”赵无恤释然道,突然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臣愚钝,还望主公解惑。”
“若是荀瑶对那荀惠情有独钟,此事不就一清二楚了?”况且,这样也正可解释荀瑶不愿亲自带兵攻下朝歌,而仅仅在一旁推波助澜了。
“这样?”张孟谭暗暗思量。
“臣怕此事并不这么简单,还望主公三思。”
“那——家宰您有何高见?”
“这……”
“这就是了。以家宰你的智谋尚且不能参透,十有八九是多虑了。若每件事都要算计至此,人活着不嫌太累了吗?再者,荀瑶若真的在耍什么阴谋,我们只需做好万全准备,也不怕他反噬。爱卿以为呢?”
“臣明白了。”
“既是如此,我也有些倦了。再有事的话,明日再禀吧。”
“臣告退。”
张孟谭悻悻而归,寻思道:“看来此次出兵之事主公与荀瑶应是早有约定。但荀瑶究竟做了些什么,竟使主公对此事深信不疑。一时之间,亦无从得知。只是直觉中,有人在这一连串的事中起着某种关键的作用。这人是谁?荀惠吗?不像,那……是时候去查个究竟了。”
(注)中军元帅:晋军分为左、中、右三军。左、右军的将佐又称将军,中军的将又称元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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