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灯看见爸爸穿戴整齐地躺在小卧室中，他的左手紧紧抱着妈妈的大帧照片，嘴角已流出了些白沫，但是脸上神色平和，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我大叫着“爸爸、爸爸”，一边把他背出了门。小慧已醒了，她见了吓得大哭。然后我又冲向大卧室，看见王小娜蜷缩在床上，紧紧一团。
真是大幸，要不是我回去得及时，我的爸爸就真的要和妈妈在天国团聚了。
我坐在爸爸的病床边，握着爸爸的手，哽咽着：“爸，你是何苦呢？不是还有儿子吗？”爸爸看了看我，浑浊的泪水顺着腮部流到了枕头上，“你还年轻啊，路还长。爸老了。你妈胆小，一个人在那面我不放心啊”。
以前，爸爸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妈妈一个笑脸。而妈妈在爸爸面前也是一辈子惟惟诺诺。很多时候，我看见爸爸大声地训斥妈妈，妈妈站在边上象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常常脸上挂着泪水。那个时候，我总会站在妈妈这边，大声指责爸爸是个暴君。可是每一次，爸爸还没有说话，妈妈就开始骂我不识好歹。我曾经疑惑过，也曾经不解过，而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方式。他们不因别人的误解或是指责而改变自己对爱人的独特关怀。在我眼里，爸爸对妈妈的指责是暴力，而妈妈对爸爸的忍耐是无奈。然而事实上，这也许更是他们磨合已久，方才找到的唯一适合自己的爱情之路。他们不会象年轻人那样，总是把爱挂在嘴边。他们以我们不可能理解的思维，把这一切蕴涵在生活、生命之中。爸爸是个暴君，但是在妈妈的眼里，他更多的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帝王。她为这个帝王而骄傲，她把她对帝王的一切爱意表现在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上。妈妈是个仆人，但是在爸爸的眼里，她更多的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天使。他为这个天使操心，他亲眼看着天使在他面前成长，他觉得安心。而现在，帝王不正在担心天使的胆小吗？
我泪水横流。
已一年多没有见到的岳父岳母也出现了，他们尴尬地冲我点了下头就去照顾王小娜。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是爸爸想和王小娜同归于尽，也许知道了也假装不知道吧。
王小娜也醒了，她看了眼我们就迅速地低下了头。只这一瞥，我已看到王小娜的眼里包含了无法描述的恐惧。王小娜啊，王小娜啊，血仇是一定要用血来还的。
天亮的时候，德哥带了几个人过来了。他们一猜就知道是我爸爸想和王小娜同归于尽。德哥，这个昔日夹着尾巴做人的劳改犯，现在重又嚣张了起来。
“老头，你老伴是怎么死的，你是忘记了不是？”德哥斜着眼看我爸爸，脑袋上的小肉瘤愈发大了起来。
“年轻人做孽太多，小心遭天遣”，面对这个杀害妈妈的凶手，爸爸的眼睛都红了，但是他努力保持着平静。
“你个老王八”，德哥的小喽罗说着就冲了过来。
“老子跟你拼了”，我霍地站了起来。反正都是死，没准拼了还能赚一个。今天我们爷俩都在这，有能耐就把我们全杀了吧。
“住手”，从外面进来几个警察，他们喝住了我们。其中为首的冲德哥笑了笑，德哥也笑着点了点头就带着跟班出去了。
看来这事情警察也觉得蹊跷了。爸爸自然不承认，他只说自己是个半瘫的人，连行走都不甚方便。但是更让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王小娜也只说自己不清楚怎么回事，而不涉及其他。
经过这一番折腾，爸爸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剩下的岁月只能坐在轮椅上了。我每天偷偷地垂泪。
这几日村人们常来看望爸爸。爸爸也不再躲着人家，他常和那些老兄弟们聊着聊着就落泪了。德哥的手下偶尔来骂几次街，都被医生阻止在外。王小娜已出院了，小慧似乎也对她的妈妈死了心，每日只在爷爷的床前端茶倒水。
一天中午爸爸突然说想吃盐水鸡。我就叫小慧在医院里陪着爷爷，自己骑车穿过大半个城区给他买。当我回来的时候，只有小慧守在病床前，爸爸和轮椅却不知去向。
我忙问小慧：“爷爷呢？”
“爷爷让几个人推走了，爷爷让我告诉你，回来后去舞厅找他”，小慧回答。
舞厅？一股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难道是德哥的舞厅？
我转身就冲出了医院。
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德哥的舞厅时，我看到舞厅门口里里外外站满了人。我不及细想，一边大声叫着“爸，爸”，一边着急地四处张望。
“小洋”，是爸爸在叫我。我寻着声音看去。我看到一群人转向我，爸爸坐着轮椅在最中间。我急忙跑过去，一把抓住爸爸的手，“爸，你怎么到这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我哽咽了起来。
“孩子，别哭，今天我们就为你的妈妈报仇”，说着爸爸又用他全身唯一可以动的左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小洋，苏洋”，周边好几个声音叫了起来。我抬眼一看，是大伯和几个村人，他们站在爸爸的身后，正冲着我点头。我再向四周看去，这一看非同小可。直到现在我才发觉周边站着的都是我的乡亲们。他们里三层，外三层，把舞厅团团围住。而在他们的手里，扁担、铁锹、草钗等各种农用工具一应俱全。
我也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父老乡亲，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们，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长辈们，他们不因我离开了乡下而就觉得我是个外人。他们或许在平时会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和我们吵得惊天动地，可是一旦有外人欺负我们的时候，他们就立刻放下彼此之间的结蒂，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兄弟阋于墙内外御其侮。
我随着人群扫了过去，我看到了阿丰，我看到了小力。我，还看到了钟叔，那个骂我爸爸要绝后的人。他微佝偻着腰，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黄胶鞋，裤管挽在了膝盖处，在他手里赫然是一根老扁担。他看我在看他，就笑着朝我点了点头。那笑，一瞬间就抹去了他在我心目中的萎琐模样。他跟着那笑慢慢挺拔了起来，就连那有点驼的背似乎也是因为天不够高。我也冲他笑了一笑，眼泪却是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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