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上了。
霍文晴家的门是扇老式铁门，锁轴锈化，一碰会沾一手的铜锈绿。
开门费劲，关门扰民。
‘吱嘎’一声让人牙酸的响，隔了老久才传到连笑耳朵里。一切变得很遥远，又变得有点儿虚，仿佛拢上了层细薄纱。连笑木木然推开卧室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他抬起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后颈。
手下冰冰凉。
一时之间，连笑有点懵。
贺洁怕他，
贺洁说，怕他连笑。
贺洁害怕这个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小孩。
连笑打小就知道他妈过得并不快乐。小时候，他被贺洁牵着，仰头能看到她青青的下巴，干白唇瓣抿成一条线，她的眉眼间总拢着层散不去的愁云。贺洁是有洁癖的，近乎神经质，家里每一处摆设都有他们各自应该有的位置。她似乎总是忙碌的，扫地，拖地，拖把够不着的边角她会用抹布跪着擦掉细灰，再不厌其烦地重复全套动作。
那住在这个家里的连笑，自然也有他该有的定位。
连笑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去揣摩贺洁的需要。
贺洁需要一个怎样的小孩呢？
连笑想，她需要一个乖巧的，听话的，优异的，前途坦荡的，循规蹈矩的小孩。
连笑本以为，只要他做到了，他妈就会快乐。
连笑伸手转开门锁，他恰好同对门正回家的连筑撞了个脸对脸。
那是一张，几乎同他一模一样的脸。
连筑似乎格外受岁月垂青，清癯，纤瘦，中年人常见的体型失控问题并没能找上门，他的面皮紧绷，皱纹稀少。连笑像是从来没见过连筑一般，认认真真打量了一圈面前这个男人。短发黑密，下巴饱满，眉尾修得干干净净，衬衫领口雪白。
连笑家的阳台上总是挂着一水儿的白衬衫。
因为连筑喜欢。
连筑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骨节细瘦，皮肉皙白，节拐处都是软的。
而这又是靠什么换回来的？
他家是洗护用品消耗大户。
连笑总能在垃圾袋里看到蓝白色的洗衣粉空袋。白衬衫浸在乌红的塑料盆里。夏天还好，冬天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得沁人。连带着贺洁的一双手也变得通红。红过了，就乌成了紫，掌肉粗硌，指肚张开一道又一道的冰口。
连筑甚至礼节性地冲连笑微笑点头示了个意。对于这个血缘上的儿子，连筑并没有太大的感情。
他们家在七层，老式扶梯从上往下望，扶手呈盘旋状，像只无穷无尽的陀螺。
连笑的脑袋也像是被搁进了只无穷无尽旋转的陀螺，晕得他直发昏。
‘你可能不信，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轻松过。’
贺洁方才说的那句话，直到现在，才迟钝地传达到了连笑的大脑中枢处理器。
他妈怕他。
究其根源，是连笑长了张和连筑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连笑十八年的努力活像个笑话。
他只要是顶着那张脸，哪怕是冲贺洁笑，都会把她拽回最难堪的深渊。
连笑抱着肚子，笑得眼泪直飙。
这事儿实在是太他吗好笑了。
连筑被他忽如其来的反应惊到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底的厌恶袒露无疑。
站在他住了十八年的家门口，连笑止不住的发抖。兜头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连笑忽然有点儿懵。
他是谁？
他是连笑。
他是强行把贺洁和连筑，这两个本该分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强制捆绑在上清寺‘人间’酒吧后老民居七楼的一把锁。
连笑拳头攥得发抖，恶狠狠地，他生盯着面前的连筑。
“你想干嘛？”连筑皱紧了眉，他下意识按住了门锁。
连笑的拳头出得比连筑动作快一步，他一把拽住连筑雪白的衬衫领口，生揆着把他按上了铁门。
‘哐当’一声震天响。
原来自己已经长这么大了。
连笑望着在他胳膊底下挣扎得脸通红的连筑，竟还能分出心思瞎琢磨着点有的没的。连筑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打小在连笑的印象里，他总是清清冷冷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一声不吭，抬头望着电视屏幕。
有时候是新闻联播，有时候是百家讲坛，有时候是烂俗的推销广告，甚至于是没打开的空白屏幕。
总归是比他这个儿子抱回的百分试卷更有吸引力的。
连筑的白衬衫被蹭上了一层洗不掉的铜锈绿。抓着连笑攥紧了他衬衫口不放的两只手腕，连筑眼里流淌出的，是震怒，是愤恨，是难以置信，
是恐慌。
他可能是真的怕这个便宜儿子，会失手掐死他。
连笑又被逗笑了。杀人犯法是要坐牢的，他没那么傻。
连筑打了个哆嗦，瑟缩着抖了一下肩。
歪了歪脑袋，连笑忽然觉着真怪有意思的。
贺洁给她怀里的宝宝取名叫连笑，是希望她的孩子能一辈子高高兴兴，快快乐乐，面上永远带笑。
但贺洁又害怕他笑。
他同连筑太像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笑，都能把贺洁一把拽回噩梦的深渊。
贺洁怕他，
而连筑竟然也怕他。
这是连筑头一次在连笑面前表现得像个活人，有血有肉，知疼怕冷的活人。他从没正眼瞧过的儿子长大了，大到能一把把他按在铁门上，让他挣动不了手脚。
连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觑着眼，最后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了一圈他的父亲。
竟然无端由地生出一股怜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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