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030 形影不离：是你的阴影不会死
维珎小时候每一次过年一定和母亲回她的家乡。那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一块地方，没有回忆、没有朋友、没有共鸣，他的根在北方，南方像一片纷扰的梦境，它只活在母亲曾经的叙述中。
是姨妈一家，让他对G市的印象从单薄走向血肉丰满，好像摸得到温热的肌肤、亲切的怀抱。这种触感最终留在了记忆里。
第一次见官仔的时候他还很小。维珎大他近四岁，不过也是个孩子，尚不懂得宽容忍让。两兄弟常常上一秒还依偎在一起玩玩具，下一秒就能打起来，并以官仔的嚎啕大哭和维珎被训斥的声音作结。
这让 维珎恨死了做哥哥——被剥夺一切辩解的权利，总之“你年纪大，不忍让弟弟就是错了”。
他腹诽，又不是我故意早四年出生的，凭什么要担这罪名？好不公平。
维珎上高中的时候，听说姨妈和姨父离婚了。这时候他已经不是小孩了，是个哥哥。他拉着妈妈的衣角，固执追问：“那官仔怎么办？”像小孩子即将要将自己养大的狗狗送人，眼巴巴地，有种强忍的哀戚与不舍。
他妈妈不说话，只是叹气。
“让官仔住我们家吧，我会养他。”
“维珎，”妈妈叫他的全名，让他看清现实，“嘉柏不是一个宠物，你也不是一个大人。”
是的，出轨、离婚、分家，打官司……这些都是大人的事。他们只有被决定的份。
后来弟弟跟着姨父出了国。维珎偶尔会想，才十二岁的弟弟，面临人生的巨变，大人之间丑陋的感情真相，背井离乡的漂泊，一桩桩一件件，连成人也许都走不出来的困境——他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只能被推着走。
维珎的乐队解散了，他把自己用惯了的木吉他打包，寄给离家前的弟弟。前一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幸福的温室里往外望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的人。
他的信于是一个字也没有。
他时常和在美国的弟弟聊天，互通有无。感情好像比分离前更紧密。因为哀悯的心情，成长了的两个人，和隔了一个大洋的遥远距离。他隐隐明白在弟弟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比如常出现在单身家庭的孩子身上的孤独、阴鸷、怀疑爱，比如常出现在异国他乡的人身上的乡愁、思念、边缘感。陈嘉柏离国前的成绩并不好，英语也是，他甚至还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笨拙的父亲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只能用钱塞满一个少年阴郁的青春期。
刚到美国的前两年，相片里的他是一个不开心的少年。漂亮、安静、表情缺乏起伏，细胳膊细腿。少年的面貌和身体雌雄莫辨，还有一种忧郁的美丽。他像个活着的亚洲娃娃，逗引成年人的龌龊目光。
陈嘉柏把那个跟踪他、还想在小巷子里对他动手动脚的男人打了一顿。胜在出其不意，他深知这一点。胜利并没有让他扬眉吐气。反而更感到耻辱的愤怒。沉淀许久的怨天尤人的情绪支配着他，让他决意往一个强硬的方向发展。
一个凶猛的动物，追逐荷尔蒙的气味，不需要道德或冠冕堂皇的爱。
命运的转折终于到来。上高中时，他被学校里的华人圈子渐渐接纳，因为出色的外貌和看起来“酷酷”的个性。第一个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是一个女孩子，她笑着对他说：“你好帅啊，认识一下呗？”
正是春天。
到了叶子落尽的季节，她成了他的初恋。
他们一起玩摇滚，她做他的主唱，他就为她去学贝斯。
他们一起认识新朋友，互相为对方认识了优秀的异性朋友吃醋。
还没拿到驾照就去深夜飙车，交换第一杯酒的苦涩，感受第一场大雪渐渐落厚人间。拖住手等日出。
在生日party上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起哄，从善如流地接吻。像舞台上的喜剧演员。
……
快乐的时候是真的很快乐。
但伤心又是彻底的伤心。
芝麻点大的事情都能引发战争，用明明不那么在乎的人当幌子，互相捅刀犹恐还不够狠。他们毕竟是最熟悉对方的人，便不费力气、刀刀见血。最后只剩流泪眼望流泪眼，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真的，除了“你让我太痛了”，之外哪里还有安慰和沟通呢？
年轻的时候总相信是真爱就不会分开。爱或许是真的，但忽然走到了某一点，两个人都意识到再也走不下去了。
——再也不能承受了。苦水流得太多，伤害受得太狠。
没有力气了。
他后来才发现，离开她不是对自己的解救。尽管他离开她的同时也走出了痛苦的少年期，他渐渐成为想象中的“无坚不摧的大人”：身体强壮、才华横溢、离家谋生。
怀才不遇与颠沛流离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而这样的选择显然只有自由的人才能做出。
他回国不久重遇了她——这时她已经是国内小有成就的演唱双栖的女星了，身边也有了成熟知性的爱人作伴。似乎是吸取了和他的惨烈的教训，她后来的伴侣都是年长的男性。
她走出去了，以一种毫不留恋的姿态，坦然得足以从过往汲取经验。重整旗鼓而终于成功。
重逢那一刻，他发觉自己仍在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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