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下山？”顾十华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喝酒，却觉得此刻脑子一瞬间迷糊起来，仿佛里面塞了团毛线球，怎么解都解不开。他下意识道：“你不能下山。”
秦淳抬起头来看着他，一双眼睛被醉意染出赤红：“我都杀了你们那么多人了，还有脸留在这白枫山里么？！”
顾十华一时语塞。他是武林盟的盟主，对付起长老会那些半截已经入土的老头子来头头是道口若悬河，如今却失了声。他张着嘴，许久才道出一句：“你下山，去哪？”
秦淳歪了歪头，向前一步。他凑近了顾十华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呼吸喷在顾十华脸上，宛如小猫的爪子，挠着他有些痒。
“你……是我的什么人啊？”秦淳一字一顿地重复，“顾盟主，您……是我的什么人啊？”
猫爪子挠出血来了。
“我……”顾十华说不出话来。秦淳步步紧逼：“我不过就是在多年前，救了盟主一命罢了——不对，”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不记得我救的是武林盟的盟主，只记得是个小女孩。”
周泊寒这逆贼，顾十华愤愤地想。你给他侯诚的信也就算了，还用“长安红云”后劲这么大的酒灌他，秦淳这傻孩子哪受得住。看，现在更傻了，傻到六亲不认。他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正准备给秦淳后脖颈来一记手刀，傻孩子却猛地上前一步，温热的呼吸都喷到了他脸上。
“长安红云”的醇香一瞬间包围了他。顾十华脑子“嗡”的一声，过了许久，才意识到有个湿热的东西，在触碰他的嘴唇。
秦淳在亲他，主动地、温柔地，仿佛刚才那些刀子般的话，都是顾十华的幻觉。熟悉的气息将他包围，顾十华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一年前，白衣佩剑的孩童，向他伸出手。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也或许是确实没经验，秦淳的吻青涩而粗糙，舌尖只晓得横冲直撞。顾十华不得不扶正他的脑袋，细心地引导起来。
暧昧的银丝在二人之间舒展又折叠。顾十华突然觉得一切都模糊了，长老会、周泊寒、侯诚的信、青龙谷……一切都不是真实，只有秦淳是真实。他就在他面前，不曾说过“我要下山”。
顾十华闭上了双眼。是一场美梦吧，他想。我要醒来吗，他问自己，我需要醒来吗？
我能醒来吗？
有个小声音在他心底轻轻地说。顾十华突然觉得脊背极冷，仿佛被人用利刃抵住了。他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无比沉重。他想动动双手，身体却不受控制。
怎么回事？！
温柔的黑暗将他包围。他听见秦淳的声音，轻轻的，像是一片云雾，倏忽间就被凛风刮走了。
他说：“对不起。”
-
天瑞八年，淮州城，蝉鸣不绝。
时是初夏午后，炽烈的阳光悬在人头顶，仿佛要把一切都炙烤干净。无风，一条路的酒旗都悬在空中，凝固了一般。
淮州以酒闻名，整座城内不说几万，也有好几千家酒肆，每家卖的招牌各自还不同。人们也爱喝酒，无论何时，酒肆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现在也是。
秦淳走了一大圈，才找着家人没那么多的酒馆，便撩开门帘，踏了进去。他穿着一身黑衣，脸被风帽遮了一半，脊背被包袱压得佝偻——任谁一看，都觉得是个落魄旅人。
小二也看出来了。这种旅人一般没几个钱，点些小菜就能在酒馆里坐到打烊，实在是烦人得很。等到秦淳寻了桌子坐下，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他才怏怏地走上前去：“客官来点什么？”
“一碗米酒，一碟花生米。”果然是小二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嫌弃地应了声，就走到后堂去了。
自秦淳那日离开白枫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秦淳回不去云水镇，只能一直朝北走。歧莲派的人也追过他，但不知是顾殊这次派来的人比较菜，还是顾十华对他的密集训练起了效，他竟然安全地到了淮州，没半路被人劫走。袁溯明的元神也稳定，一个月来都没操纵他杀人，有时候秦淳甚至都快忘了他身子里住着个魔头。
像是一场梦啊，他想，青龙谷、袁溯明、顾十华……都是一场梦啊。梦醒之后，他还是九衡山的弃徒，在江湖上混不出什么名声，倒是可以帮父老乡亲们抓小偷追流氓，李老农赵小胖还有豆腐店的老板娘，不都觉得他是个大侠么？袁溯明那家伙只要不出来作怪，他就还是善良勇敢的秦少侠……
秦淳一面想一面捏着钱袋子。米酒和花生米都上了，付完这一顿，那钱袋子的响声便更零碎，听起来凄惨得很。得找活干，他笃定地对自己说。
他忧心忡忡地啃完花生米，正想起身去问店小二这家酒肆招不招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顾十华……”
这个名字让他几乎蹦了起来。秦淳连忙转头，心说这老狐狸是不是找人麻烦来了……毕竟他离开的时候，亲手，不对，亲嘴把蒙汗药塞人家喉咙口去了。顾盟主英明一世，怕是从来没遭过这般暗算。当然，秦淳自己肯定是想不出来这法子的，还得谢周泊寒长老妙计。
没有顾十华。他身后那张桌子旁坐着两名剑士，一看就有种久混江湖的大侠风骨。他们没注意到秦淳，自顾自地聊下去：“你听说了吗，武林盟主顾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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