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会结束的时候，月色如水，一切都宁谧。
顾十华揉了揉后脖颈，只觉得腰酸背痛、眼皮打架。在此之前，信鸽自千里之外而来，说歧莲派大摇大摆地踏入了武林盟的姑苏府，烧杀劫掠之后，又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已经不算是挑衅，而是赤裸裸的宣战了。他身为武林盟主，便深夜急召长老会商议对策，没想到这一堆老头子一见他，就又念叨起秦淳来。闹得最厉害的是首席长老周泊寒，他说秦淳身子里住着一个怪物，他一定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顾盟主，你如何让武林盟信你呢？”周长老的话沉沉地砸在空气里，“你的爱人是袁溯明的托身，你的哥哥是歧莲派的教主。你坐着盟主的位置，不会觉得摇摇欲坠么？”
然后是一片沉默。议事堂里所有人都看着他，眼神陌生而冰冷，似乎是默许。他又想起秦淳来，像个浸进血里的稻草人，呆呆地站在空白里。青衣少年在他背后，脸上笑容很干净，脚下却踏着血河。
“走罢。”顾十华心如乱麻，“今日不必商讨了。”
长老们纷纷起身离去，没有人回头，除了周泊寒。首席长老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却不发一言。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踏入静谧的夜色中。
“你真的想好，要一路护他到底了？”冷冷的女声在他身旁响起。那是他的师姐柳盈，也没离去，手中攥着只酒盏，“长安红云”晕出金光，晃悠之间，竟如刀剑相撞。
“师姐……和他们也想得一样么？”
顾十华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柳盈的双眸，却没有看到排山倒海的怒火。师姐只是看着他，眼神有点迷惘，亦有些无措。她避开了顾十华的问题，道：“你是设局的人，不该陷到局里去。”
“师姐说的对，我的确是设局的人。”顾十华轻声道，“从一开始摔进芦花溪，帮他击退顾殊的人，引他来燕来客栈，一直到醉霄楼，到徐大龙，到青龙谷，全是我用来找到‘邪月双刀’的手段。照理说棋继续走，我该在青龙谷杀了他才是。”
他心烦意乱地抓过只杯盏，仰起头一饮而尽，拿袖口擦了擦嘴角：“可我没有杀他，我把他带回来了，和‘邪月双刀’一起。我甚至还去向师父讨了药，去压袁溯明的元神。师父说药能压住的，之后肯定就没事了……”
“他的确没事。”师姐说，“可青龙谷死了那么多兄弟，如今歧莲派又烧了姑苏府。姑苏府里唯一活下来的是个孩子，他的父亲为我们武林盟看管马厩，然后给顾殊的‘紫阳刃’捅死了。”
顾十华静静地听着，垂下了头。师姐眸子里还是没有怒气，空空洞洞的，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十华啊，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吗？他说歧莲派给我们带话呢，‘交出秦淳和邪月双刀，否则下一个就是白枫山’。”
“顾殊总爱这么虚张声势。”
“他不是虚张声势。”师姐说，“他在镜花楼扒掉你裤子的时候，可是说到做到。”
“你……！”顾十华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底蹿起来，几乎烧穿头顶。“柳盈师姐。”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别火上浇油。”
“我知道你喜欢他。”柳盈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可你毕竟是武林盟的盟主啊，什么事情都不可兼得。”
“所以师姐的意思是，如果长老会要弹劾我，你会和他们站在一边了？”
柳盈偏过头，眸中闪过一道诡异的光：“你是打算和秦淳站一边了？”
顾十华没有说话。柳盈勾了勾唇：“可秦淳要不要和你站在一起，还不是个定数。”
“什么意思？”顾十华突然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缓缓地漫上来，要把他整个人都淹进去，“什么定数？那个傻孩子，不和我一起，还能去哪里？”
“周泊寒把信拿走了。”
“什么？”
“七天前，侯诚寄来的信，他拿走了。”
“什……什么？”顾十华一时半会儿还有些愣。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在瞬息之间。灰烬落下来，尘土落下来，哗啦啦湮没了一切，而他站在废墟之中，苟且偷生地，扛着天。
侯诚的信，从霜雪阁来的信，写满青龙谷真相的信——那是他拼尽全力想隐藏的东西。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可他宁愿秦淳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希望时间永远留在那个满是桃林的山崖上，留在灯火绵延的白枫镇里，留在刚出炉的糖油果子中。他用尽全身气力，想要忘记青龙谷，忘记歧莲派，忘记江湖争斗的种种，却还是事与愿违。
“他带走信的时候，师姐不会阻拦一下么？”顾十华低声道。
“你是该清醒一下了。”柳盈说，声音很冷。
顾十华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猛地站起身。他朝着门边走去，步伐却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柳盈的目光追着他，直至失去焦点。
“傻孩子。”她轻轻地说。
-
顾十华站在院子前，面对着一扇紧闭的门。
他抬起手，快要触及门环，又讪讪地收回。如此重复几次，直到整个手臂都颤抖起来。
他最后还是推开了门。嘎吱一声，灰尘簌簌而落。他看见了秦淳，坐在栏杆边，温柔如水的月色倾泻下来，却冰得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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