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秦淳觉得自己脑子锈了，“我见过你？”
顾十华眼睛里的光微微暗了一下。他松开了秦淳的手，转过头，褐瞳里倒映出一整片桃林。风卷起他水蓝色的衣摆，吹散了月兰香的气息。
“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他低声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得从很多年前讲起。”
“很多年前？”
“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过去的事情吧。”顾十华歪了歪头，一缕青丝自发簪间溜出来，在他耳边晃一晃的，“我是在长安城的镜花楼里长大的，和我的哥哥顾殊、我的妹妹顾离一起。”
镜花楼是长安城里最富盛名的青楼，而我们的母亲就是那里的花魁，她的名字是顾笙儿。
那时候还是先帝的安和年间，我哥哥比我大五岁，是我花魁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听说他父亲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大人物，可自从顾殊出生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镜花楼。
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是谁，离儿亦不知。青楼里的孩子都是这样，只认得娘。父亲从来都是掏钱走人，没人想一夜风流之后，还得照顾累赘。
平日里青楼是不许养孩子的，可镜花楼的老妈妈们还算和蔼，允许姑娘们生下孩子，但只能养大女孩。我哥哥出生的时候，妈妈们也是知道的，可我母亲毕竟是花魁，所以镜花楼准她养顾殊到十二岁。
“那……那你呢？”秦淳听得愣一愣的。
顾十华抚了抚被压皱的裙摆，轻声道：“你觉得呢？”
秦淳狐疑地打量他，视线从他晶莹剔透的玉发簪，扫过一张精致妆面，再触及他海浪似的水蓝色裙摆：“难道是……”
“她从小就把我打扮成女孩子。”顾十华道，“给我裁裙子，教我盘头发，教我化妆……我现在还留着盘她送我的螺子黛。”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女孩子，可以留在青楼里。再过两年我的妹妹也出生了，她不需要伪装。镜花楼的生活也不算太苦，有吃有穿，给客人们端端茶送送水，没事的时候打打闹闹，比街上的流浪孩子好很多，只是不能在外人面前唤我们的母亲，得偷偷摸摸地。”
“为什么？”
“因为她是花魁。没有人会要一个生了三个孩子的花魁。”顾十华低声说，“不过我们觉得也没什么，毕竟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在我七岁那年，我的哥哥被丢出了镜花楼。
他已长到十二岁，而我母亲也必须兑现她与老妈妈的诺言。他离开镜花楼的时候是个冬天，雪花漫天而落，风也刮得急，很冷很冷。母亲把所有御寒的衣物都给他了，可是他不要，转身跑进大雪里。我们都在喊他的名字，母亲还亲自冲出去找他，老妈妈拦都拦不住。
第二天母亲回来了，独自一人，在哭。我的哥哥离开了，不知生死。只剩下母亲、我和离儿还留在镜花楼里，生活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改变。吃饭睡觉，端茶送水，打打闹闹，帮我母亲赶走坏人，毕竟青楼里的公子哥儿，闹事也多。
我本来以为未来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这样的人，一生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可是后来离儿死了。
离儿死在我十二岁的生日，安和十八年的九月初五。那时是秋天，镜花楼外的枫林全红了。有个长安城里的大人物来，买了我母亲一夜。
他似乎位高权重，行事也颇为隐秘，妈妈也没有跟我们讲过他什么时候来。那天晚上我在镜花楼最高的塔上准备了一束烟花，是长安城里新出的款式，放出来会在天空上写我母亲的名字。我想燃给她看，便让离儿去找她。
“我不该让离儿去找她的。”顾十华垂下头，声音轻不可闻，“她就该待在塔上，守着那烟花，换我去找我的母亲，或许就不会……”
秦淳模模糊糊听出了些哽咽，心底某个地方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搭顾十华的肩膀，对方没有拒绝。
我在塔里等了一个晚上，也没有等到离儿和我的母亲。后半夜我实在太困了，便抱着还没开封的烟花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镜花楼的老妈妈找到。
她吓得失魂落魄，满手都是鲜血。她对我说，离儿死了。
我说这不可能。
她又重复了一遍，说离儿真的死了。
我说您别说笑了，离儿虽然才十岁，行事机灵得很，怎么可能死呢？
老妈妈不说话了，就站在那里，一双枯槁的眸子盯着我，像鬼一样。没人会这么开玩笑，我疯了。
等我找到我母亲的时候，我看到了离儿的尸体。她躺在地上，那么小，那么安静……她从没这么安静。我母亲跪在她身边，衣衫和妆容都凌乱。她没哭，就呆呆的，像个被打碎了的瓷娃娃。
后来我才知道，杀死我妹妹的，就是我母亲那天晚上的客人，那位“长安城里的大人物”。传说他玩得挺厉害，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伶人妓子的血。他那夜来找我的母亲，喝了酒，在打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离儿推开了门。她才十岁，可她就是要去救母亲。她打不过那个男人，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直到被那个男人活活打死。
而那个男人被她扫了兴致，扯着嗓子对妈妈说哪有花魁还带着女儿的，砸了酒壶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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