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十华沿着阶梯上行。
九衡山本就是大齐境内数一数二的高山，以一道“通天之梯”闻名于世。那阶梯全由汉白玉制成，从山底一直绵延至顶，是皇家都比不得的气派。可长安城里的皇帝也不在意，毕竟大齐素来重视江湖事务，而九衡派是天下第一大门派，以一套九衡剑法名扬天下，就连京城里躺着享福的大少爷们，都想上山来学一学。
他知晓自己已经身处幻境之中，想必顾殊已经找到了“邪月双刀”，并以秦淳体内的元神解开了封印，要拼出一个完整的、属于袁溯明的灵魂来。他垂下头勾了勾唇角，心说自己这位哥哥虽然行事疯子一般，倒还是抢在了他前头，心中钦佩的确是有的。
天梯之上也不算空空荡荡，总有身着白衣的少年们跑来跑去，衣上卷云纹随着云雾舒展。没有人在意拾级而上的顾十华，他也听不清孩子们在笑闹什么，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走。阶梯的尽头就是九衡山山顶了，上面立着个巨大的石像，一袭白衣衣袂飘飘，是舞剑之姿。
顾十华抬起头，认出那是九衡派的第一任掌门白衡。他纵使舞着剑，衣袖袍角里全是杀伐之气，一双眸子却雾蒙蒙的，仿佛含着些慈悲，向这多年后的人间投来来自高天之上的一瞥。九衡派弟子来此学剑，谨记的第一条剑法便是“以慈止杀，以安天下”。顾十华心想秦淳那个愣头青，第一次上九衡山见着白衡的雕像，满心肯定都是壮志，以为自己能够功成名就、安定四方。
可九衡派几百年来这么多弟子，又有几个是真正活到天下既定之后的呢？
顾十华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奇怪的感慨都抛开。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正巧立在了那石雕之下。一瞬间四周的景色都改换了，奔跑的少年们一个个化作了倏忽即逝的烟雾，石雕对面的高台上，站着九衡派现任掌门白洛雨，一手牵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正要对着白衡像行大礼。
祭乐声渐渐飘进了顾十华的耳朵，空灵而渺远。顾十华忽而意识到这是一场拜师礼……秦淳记忆中的拜师礼。
白洛雨身旁的孩子往前踏了一步，抬起头来。他长得软软糯糯的，一脸的好人相，跟着白掌门一板一眼地行礼，眼神却有些迷茫，跟那舞剑的白衡像倒有些相似。拜师礼的流程一步一步地走，白雾也一点一点地浓厚起来，情景转换之间，顾十华听见了掌门白洛雨的声音。
“是个可怜孩子，生来就没了爹娘，才那么一丁点大就晓得在街头行侠仗义，我看他蛮有兴趣学剑的，一时心软带了上来。”
“一时心软？”是女人的声音，云淡风轻的，却又像盘在穴里的蛇，“他有根骨么？”
白洛雨似乎被问住了，许久都没有开口。而这时雾气又腾起来了，挟卷着所有的声音飘向遥遥的天际。顾十华看见了还是孩子的秦淳，提一把与他如今武器并无二致的青光宝剑，对着木桩玩命似的砍。孩子看起来很累了，发丝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黏糊糊地贴在他额间。顾十华抬起头，头顶是一轮红日，耀武扬威地蒸腾着一切，已经是盛夏了。
日月交替，星月轮转。劈裂木桩的声音萦耳不绝，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了，个头蹿得飞快，穿起九衡派的卷云纹白衣也有了些清雅气质，看起来像个大侠了，使剑却依旧不顺。与他同时进入九衡派的少年们已经可以御剑飞行了，而秦淳每次都摔得头破血流。
他确实没什么根骨。
可即使是个废柴，这孩子却还是爱做仗义行侠的事儿。九衡派是皇帝都看重的大门派，自然也会派不少世家子弟前来学剑。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吃不了山上的苦，也没什么兴趣学剑，成天刁难其他弟子。秦淳看不过，天天帮人出头，自然搞得自己遍体鳞伤。
他从来都是这样。顾十华默默地想，在云水镇做那么多可笑的活儿，今天帮豆腐店老板娘赶流氓，明天给李老农家的母鸡配种，提一柄青光宝剑“行侠仗义”，倒也比真正的江湖人洒脱许多。
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记忆中沉浸得太久，便继续向前走去。这是个幻境，他对自己说，那么当务之急就不是知晓秦淳的过去，而是找到脱身的钥匙。
身后孩子面容的秦淳被大块头世家子弟捉住了，那人在笑，声音仿佛是地狱中回魂的恶鬼：“一个野孩子，还敢管本大爷的事？”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秦淳脸上，也在顾十华心里刺了一下。他几乎都要转过身去，却还是固执地往前走。他是在青龙谷，要去制止顾殊拔出“邪月双刀”，去护云水镇和这个天下的一片平安，而绝不是留在这里，救一个早已过去的幻象。
“我怎么不敢管了？”是秦淳的声音，虽稚嫩些，调调却还是没改，“我一个野孩子又没爹没娘的，没什么管得住我，我想帮人家素瞳姑娘出头，恰好没啥顾虑。你又不是皇上，我还看你眼色？”
“我的确不是皇上。”大块头世家子弟嘿嘿地笑了起来，“可我爹是尚书令，我打死两个野孩子，也没啥顾虑的。”
顾十华心一沉。他纵使知道这是幻境，却总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听见铁靴踩在躯体上的声音，沉重而血腥地撕扯着他的思绪，他想转过身去将那些孩子拉开，心里却清晰地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结局。他挣扎着往前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停下了。
在一片拳脚相接里，有人在鼓掌。掌声如薄刃般穿透了一切嘈杂，狠狠地刺进顾十华的耳朵。
“果真是苏追的得意门生啊。”有人在他身后说，“眼看着所爱之人将死，也会坚持着去拯救所谓的天下呢。”
顾十华猛地回了头。玉白的白衡像下，站着个墨绿衣袍的年轻人。他长了一张非常清秀的脸，面容几乎算是绝美，却美得不艳，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他在对着顾十华笑，笑容温暖得仿佛是邻家帮忙晾晒衣物的普通少年，与世间杀伐皆无关。
顾十华死死地盯着他，一双浅色的眸子里却泛起了杀气。他的手腕猛地一转，“赤蛛丝”在指间缠绕伸展，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赤练蛇。
“有什么事吗？”他朗声道，一字一顿地唤出对方名号来，“歧莲派前任教主，以一对‘邪月双刀’和一道‘镇灵索’，名扬江湖的袁溯明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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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开始填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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