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伴沉得住气，她没有狂想，更没有张扬。一早上，她用一块布盖住鱼篓，到远远的小镇上把鱼卖了，遇到熟人打听打了多少鱼，总是说：“见鬼呢，还不够腥猫嘴的。”一个好鬼的女人。这十多年，不让人打鱼撒网，大伙都早把这茬儿给忘了，你这么一张扬，一个个还不醒过梦来？平日里，那大鱼篓都被她蒙上口，深深地沉到水底，村里熟人来买鱼，她总是提起另一只装小鱼的篓子：“全在这里了。”
光天化日之下捕鱼，情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瞒得了初一也瞒不过十五。康泰老头发财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村民中间纷纷传开了。绝大部分人，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并未引起特别关注。他们是很有几分瞧不起康泰老头的。但还是有人往心里去了。不过庄稼人讲究眼见为实。所以，不时就有人以各种借口光顾河边那间小窝棚。每逢这时，老伴就不让康泰老头起网了，硬是让人看不出名堂。
这天中午，太阳蛮好，暖烘烘的，直晒得人头脑昏昏，睡意沉沉。康泰老头一夜没睡，困乏得很，倚着辘轳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他突然听到一种特别的水响，凭他多年的经验，知道有条大鱼撞网了！瞧他身子一挺，蹦了起来，那气势，那敏捷，使人简直无法相信他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他连忙扳动辘轳，三下两下，就把网口提出水面。果然，网里有条大鱼！那鱼性情凶猛，在网里蹿来撞去，激起团团水花。康泰老头清楚，碰到这般大的鱼，是万万不能将它起出水面的，若不然，它不是借水跃起蹦出网外，就是要将网撞破。康泰老头干啥啥不行，可唯独打鱼绝顶的精明。他把网起到与水面若即若离的样子，然后扒掉外衣，只穿条裤衩扑进河里，用双手掐进鱼鳃，等它终于无力动弹了，才像抱小孩似的，喜滋滋地抱着向岸边走来……
也就在这时，李三滑、葫芦等人，从地里观光来了。
他们大惊小怪地咋呼着，“哧通哧通”地从大堤上飞蹿而下，蜂拥到河边。
该是康泰老头露脸的时候了！他这一辈子，没有干出一件叫得响、过得硬的事来。在柳塘人的生活中，他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就是别人扎堆凑热闹，他都挨不上。现在怎么样？尽管那几十双惊喜、羡慕、含着妒意的眼睛是看着他手里那条大鱼的，但在康泰老头看来，那是看他呢！他心里先有几分得意，早忘了老伴的告诫，将那条大鱼抱在怀里，挺着肋骨分明的胸脯，像个很有雄风的将军似的。他把大鱼扔在河边的草丛里：“看吧！”
李三滑说：“有十斤！”
康泰老头嘿嘿一笑：“你十三斤称得去，我白送你李三滑！”
老伴站在窝棚门口光搓手，她诚心希望没有打到这么条显眼的大鱼。她想过去提醒一下康泰老头说话掐着点，无奈被人挡住了。
康泰老头用手抹着头发和胡子上的水珠：“半个月了，这么大的，我一共才打了五条！”
人们不由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用眼睛打量着康泰老汉的尊容，给他们的印象是：康泰老头虽不算气宇轩昂，雍容大度，倒也很有点儿样子，那浓重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活生生显出一派尊严和福气。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算了算了，康泰老头肚大能撑船，完全原谅了乡亲们过去对他的那种轻慢态度。他转过身，从地上捡起衣服披在身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带锡箔的香烟（他已准备逐步用烟卷代替烟锅了），学着学校里老师的样子，用手指甲剔开口，再在烟盒屁股下一弹，一支烟蹦出半截来，他拔一根送给李三滑，再弹，又拔一根递给直到现在一言未发的葫芦，一根一根，分去大半盒。平素抠门得厉害的康泰老头，好一副大方样子。
老伴站在窝棚门口，咕嘟着嘴：见你妈的鬼，穷显摆什么呀！
康泰老头竟然变得能说会道了，衣服不换就跟人神气地聊开了。老伴终于憋不住，借给康泰老头送毛巾擦水的机会，挤到他跟前，向他挤了挤眼，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想该死的康泰老头竟一点儿也体会不到老伴的旨意和警告，依旧说那河，说那网，说那鱼。
老伴只好公开“辟谣”了：“别信他胡吹了！打了几条虾米大点儿的鱼，就不知姓什么了。今天打到这么大一条鱼，也许这一辈子就轮到这么一回！”
康泰老头颇为生气：“咱一不偷，二不抢，自己的网，自己打的，藏着瞒着干吗？都是脸碰脸的老乡亲们。”
老伴气得直想掐他的肉。
人们笑了，但都不出声。
这时，镇上中学食堂的冯大胖子晃动着身子走过来了，他已成了康泰老头的老主顾。见了那条大鱼，喜出望外：“老头，称给我，上头局里来人了。”
人们用眼睛默默地看着这笔交易的进行：冯胖子把鱼搁在篮子里，把一张拾元和一张伍元的票子拍在康泰老头的手里，挎着篮子，气喘吁吁地晃动着身子走了。
那两张嘎嘎响的票子，在乡下人眼里，充满着遏制不住的魅力，也引起人们内心无法抑制的骚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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