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墓地
春暮，旷野上，一支长长的送葬队伍，慢慢向西方地平线行进。像大地胸膛上一道灰色的伤痕，弯曲的大路伸向茫茫的尽头。路的两旁长满齐膝深的茅草、野麻和“狗尾巴”，野风掠过，草上泛起的波浪古怪地跳跃起来，涌向低垂的天边。零零落落，有几棵苦楝独立在天空下，显出旷野的寂寞和苍凉。
他跟随在母亲的灵柩后边，在前面的人踏起的尘埃里，挪动着瘦瘦的赤脚。他的肩胛尖尖的，瘦削的身体衬托出一个大大的、光光的脑袋。他呆呆地望着前面大人们不住地掀动着的脚后跟……
队伍后边，远远地走着一个形体单薄、影子一样的过路人。
他的脑子里淡淡地想着一些事，过去的事……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问你哪，聋啦？”新来的老师问。
“我……我没有父亲……”他难为情地翻了一个白眼。
“噢，死了？”老师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不，”他摇摇头，“我就没父亲。”
“没父亲？那你从树丫巴里掉出来的？”老师斜起一只眼，笑得浑身颤颤的。
孩子们全体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玻璃“嘎吱嘎吱”响，笑得像中了风似的，从凳子上滑跌在地上。
眼泪从他眼角滚出来，冰凉的，大滴大滴地掉在大字本上，那字弥漫开来了……
那回，他捡柴火，闯到人家“领土”上去了，被邻村的一群孩子围攻，挨了一顿打，柴火被拿得一根不剩，还被他们“收拾”得瘫在地上。他的小白褂被撕得丝丝缕缕，嘴唇上有血，是咬对方那个“小黑皮”时留下的。他们围着他跳着，跺着脚，拍着手：“你回去叫你老子来打我们呀，叫呀，快去叫呀！”
他拿着一根棍子，瘸着脚，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他们一个个像见了鬼似的，吓跑了。
他倚在大树上，不肯回家。
第二天，在学校附近的树上、电线杆上，都可见到他贴的寻人启事——是寻找父亲的。
那天，他在课堂上，根本就没有听讲，眼珠溜到眼角朝窗外瞟：父亲会不会突然出现呢？
晚上，回到家——小小的点着油灯的茅屋里，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堆被母亲撕回家的“启事”。她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沉重地叹息一声。
他坐在门槛上，望着迷蒙的夜空……
快要到母亲的安息地了吗？喇叭忽地响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抓着的那支笛子。他要让母亲把这支笛子带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能明白，母亲为什么像待眼珠子一样爱着这支笛子。她根本不会吹笛子，可她总是将它挂在床头上，还不时地擦它，直擦得油光光的，在黑夜里看上去就像金子做成的。她常常入迷地凝望着它。这时候，她脸上的忧戚无影无踪，汪满泪水的眼珠熠熠发亮。她像一个柔情的、有着甜蜜幻想的小姑娘。这是一支魔笛！母亲的神情，让他也常跟着毫无理由地激动。有一回，他将它取下拿到学校玩去了，母亲追到学校时，脸都白了，气喘不上来：“笛……笛子呢？”她的手战栗着。从此以后，他发现，母亲晚上总是把这支笛子放在身边睡觉。有时，她拿着这支笛子，坐到夜空下的河边去，望着发光的河流……
到了，母亲的安息地。
暮色渐重，四野苍茫，那行路人似乎疲倦了，隐隐约约地见他像匹老马侧卧在路边上。
母亲的安息地，十分幽静。脚下有一条河从森林流出来，黑黑的，不知流向何方。有一片翠竹林环绕着母亲的安息地。
下葬了。他把笛子放在母亲怀里。他忽然觉得母亲跟平常睡觉一样宁静，一样从嘴角流出微微的笑。
天黑了，人们拍拍手上的灰尘回去了。他不肯走，坐在母亲的墓旁。河水在夜色里淙淙流淌，林子上空，是一片湛蓝。母亲的墓散发着新土好闻的湿润的清香。
他坐着，托着下巴。
远远地，似乎在无限远的旷野尽头，传来低低的、流水样的音符，好像是笛声。那声音在旷野上游动，像一只蓝色的鸟……
1984年4月15日于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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