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荻秋
一
这里，沟河水汊，纵横交错，横七竖八，好似人的血脉经络。这里的人开门见水，见船，见桥，更见水边到处长着的芦荻。水源丰富，土地肥沃，那芦荻长得蓬勃旺盛，轰轰隆隆。细者为芦，粗者为荻，常常混长在一起，其用途大同小异。
这地方上的人，生路与这里的芦荻有割不断的关系。每年端午节前夕，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一起出动剥芦叶，然后扎成把运到城里，卖给城里人裹粽子。这里的芦叶宽大且长，裹出的粽子，绿如翡翠，那米粒晶莹透明，味道也好。秋后，这芦荻一片金黄，或丈量面积后由外地人交钱自割去盖房，或自己留下，在这芦荻上闹出各式各样的钱路来：男人们用手扶着一根拉在两树间的草绳，脚下来回蹬动着石磙，把芦荻碾破，女人们便用它编成席子、篮子、斗笠……五花八门，然后则不分男女老少，四处卖去。这里的芦花鞋(用草和芦花编成)，方圆百十里很有名气。
这地方上的人，都指望着这些到处乱长着的芦荻，并因这份得天独厚而自得其乐。
然而，现在有一位叫卢德富的，却很有点看不起它们了。他端着一只擦得锃亮的黄铜水烟壶，睥睨着院外的一切：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心窝子也太容易满！指望着这片烂芦荻发大财？去它的鬼吧！我卢德富才不指望挣这些芦荻钱呢，我卢德富要么不挣，要挣就挣个沈万山（这一带过去的百万富翁）。
卢家就坐落在一片浓荫匝地的芦荻丛中。
卢德富正品着烟，院外五丫头喊起来：
“机器回来啦！”
卢家人闻声，倾巢出动，拥到河边。卢德富的三儿子野满落帆倒桅，匆匆跑到船艄一扳舵，大船便慢慢靠近了码头。一家人，眼睛一律熠熠发亮：船头上，稳稳立着一台机器！
这是一台缝制覆盖粮囤、货车、货船的油布的旧机器，乍看上去只是一堆生满锈斑的废铁而已。可不管怎么说，它是机器！这是野满通过门子买来的。别看不起眼，一千多块钱票子贴在上面了。这地方上过小日子的庄稼人，一般是不敢这样大胆作为的。本来，当把这些同样也是靠野满的路子运回来的旧油布上的裂口破洞缀上补好，涂抹些桐油，再运回海滨农场时，一笔收入也就足以使本地人垂涎、动心了，可卢家人眼眶大，心路宽，有“鸿鹄之志”，他们想用机器缝制新的油布赚更大的钱，反正有原料，有人手，也有大好的销路。
私人拥有机器，使这里的庄稼人感到太惊愕，太突然，太刺激了！试想，当它一旦轰鸣运转起来，这户人家将会怎样呢？
“一个个木鸡似的呆着干什么？抬呀！”卢德富激动地发了个小脾气。
于是，结实的麻绳、粗硕的杠子、儿女们强健的肩膀和双手，使这台机器离开了大船。不知是因为它的笨重，还是这家人心情亢奋、欢愉，他们竟煞有介事地打起号子：“咳哟！咳哟！”用劲呼喊着。
这带着几丝挑逗意味的呼声，痒痒地、不可遏制地撩拨着大河两岸的人心。
黑狗赤着脚，肩扛渔网，背着鱼篓，头戴一顶破烂得露出顶发的斗笠，见人就说俏皮话：“卢家这回是老太太踩电门——抖起来了！”
卢德富袖手一旁，粗长的灰白眉毛下，那一双眯缝着的老眼，透出几分泰然、自得和傲慢。他板着脸。他是一家之主，主人就得有主人的威严。
儿女们抬着机器，沿着台阶，弓着脊背，艰难地向上登着。
卢德富抬起头来，偶然一瞥，看到河东被芦荻遮掩着的水码头上站着一个提着水桶的女人。灰白的眉毛在他高高的眉棱上抖动了一下。他连吸了几口水烟，掉头冲着儿女们：“别一个个病猫哼哼！几天没吃饭啦？声音大点！大点！！”他把烟壶交给五丫头，往粗糙的大手上“噗”地啐了一口唾沫，弯下身去，用手托着机器，“哎哟嗬！”
“哎哟嗬！”
一家人狠劲用着力，脸红脖子粗地打着号子。那声音足以使所有人感到震动。水码头上，那个女人在声浪里低下头去，提着空水桶慢慢地转回家去了……
二
这是大队书记杨槐青的住宅：
房屋四周青枝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覆；穿过一片竹林，见一高高的门楼；跨过门槛，便见一方深院；站到院中，可见四间青砖小瓦房。屋脊两头翘起，比一般人家翘得要更高些。
杨槐青躺在竹椅上，身边的矮桌上大包小包地放着一堆药。他用手指掐着太阳穴——他脑子疼。打那年苦夏他疼得晕倒在水田里，至今药物没断，这疼痛时重时轻，断断续续，并且似乎在逐渐加重。
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的人。这里的人形容：“一把抓起来，可以从河东扔到河西。”可这位，在过去却是有名的硬茬子。身高一米六，可一举手一投足，却有那么一股世人不及的魄力和狠劲，他将他的天下整治得铁桶一般。黑狗曾经笑嘻嘻地跟他开玩笑：“狗见了你都不敢大声汪汪。”
单从谁家婚丧喜事请客，老太爷、舅太公也得将首席让出由他来坐这一件事，就足见他在这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每逢这种时刻，他照例要谦让一下，但这只是一种姿态而已，主人家说“这哪能呢”，他也就坐下了。他有他的身份，他知道他应当坐在什么席位上。纵然十八张八仙桌一起摆开，他也能根据这地方上有关桌缝、方位等关目，一眼看出首席何在，然后，一边向客人们点头打招呼，一边从容不迫地走上去。主人也是不会让他丢面子的，早私下里给厨师包上一个红包，让他去暗示了。那厨师擦着桌子，见他来了，擦着擦着，把抹布往那儿一拍。他心里便有数了，知道了属于他的位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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