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世道说变，突然一下子就变了，都没有一点迹象。
百姓们立即换了另样的嘴脸。他们不再奉承他了——凭什么奉承他？还一个个站出来指责他，话说得很刺耳：“都快折腾得我们卖棺材板了！”一盆子屎全都扣在了他头上。他心里颇冤屈：就说把芦苇挖了改稻田吧，就说不准人编篮子、编芦席卖吧，也不是我杨槐青的主张呀！百姓们管不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他们只认眼睛挨着鼻子的他。忽地又是一阵风，包产了，磨豆腐、开染坊、大河小河支渔网……他的天下像断了铁箍的木盆，“稀里哗啦”，说散就散了。地还是那片地，然而，他已不能披着衣服脚下生风地走在田埂上，手一挥：“这块地种‘珍珠矮’！”再一挥，“那块地种‘菲律宾杂交二号’！”也不再有人三天两日厚皮赖脸地往他门上跑，跟他磨救济了。那时，他总是弹弹烟灰说：“先回去吧，等研究研究。”现在，也不用他费心研究了。
更使他无法忍受的是原先在他跟前不敢大声喘气的卢德富之流，竟也不再“规规矩矩”，并且，越发有恃无恐！……
随着空洞的水桶声，他的女人走进来了。
“河西在吆喝什么哪？”他问。
“卢家弄回一台机器。”女人说。
“机器？”
“吃药吧。”
他歪头看着矮桌上一堆药，脸上渐渐生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情绪。
河西的声音更响了。
“把院门关上！”
女人照此办理。可声音还是从窗子里一阵一阵地执拗地涌进来，尤其是卢德富那苍哑浑沉的声音。
“我有点凉，把窗子关上吧。”
女人疑惑地望着他。
“我说把窗子关上，听见吗？”
女人不愿意惹病人生气，就又赶紧照此办理。
“黑翠呢？”
“上河西去了。”
“我说过不让她上河西去的，聋啦？！”
“我又不能用绳子拴住她。”女人嘟哝着，“人家老子，不也摘了帽子。”
“摘了帽子？”他显出一副“慢慢走着瞧”的脸相来。
“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吗？”
“我当然不能！我能把他怎么样？我就没想过要把他怎么样！”
三
机器虽然老掉了牙，但一旦“轰隆隆”地运转起来，仍有人力不及的威力，照样能使卢家上下忙得脚后跟打着屁股。
五丫头已不止一次地躺在油布上发出怨言：“把人腰累断啦！”
这天，大脚老婆也累得实在够呛了，让五丫头关了机器，嘟嘟哝哝地从屋里走出来：“嘴大喉咙小，别吞不了卡在嗓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卢德富看了一眼老婆：“别他妈怨声连天的！我知道要请几个帮工。”
请谁？请谁都可以，如今不缺闲人。但，这其中有一个人，他是很费心思考虑过的。他抽着烟，水在烟壶里“呼噜呼噜”地跳动着。抽完一袋，他又重装上，“噗”的一口吹燃了手中的纸芒，沉默了半天：
“请河东那家子。”
“谁？你……你说谁？”
“河东那家子。”
大脚老婆直愣愣地瞪着卢德富，突然，她一跺大脚，几乎用呐喊的声音叫起来：“钱叫蛀虫蛀啦？天下人死绝啦？让她来？你杀我一刀！”
卢德富掉过头来，轻蔑地乜了老婆一眼：真是个娘儿们！
大脚老婆一下被勾起往事，清水鼻涕早堵了两鼻孔。她擤了一把鼻涕，眼泪汩汩涌出来：“被人家骑在脖子上几十年，三天饱饭一吃，就忘在脑勺后头了……”
卢德富将头沉沉地垂下去……
卢德富年轻时，家境十分贫穷。
他只身一人到外闯荡去了，一去好些年。去时还是个身体单薄的孩子，回来时，已是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还带回个大脚老婆。他回家不出三天，老叔叔走路走得好好的，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了就没有爬起来，被人发现时，已只剩一口气了。人们赶紧给他穿上衣服，送到高铺上。他额上已经放光，可他突然把眼睛睁开了，垂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卢德富的头发上。老人们立即明白了：老守财奴尽管有一片田地，两幢青砖瓦房，可膝下无小，他想侄儿能割下一绺头发，在他封棺时塞钉。老人们赶紧去对卢德富的父亲说，可卢德富的父亲就是不开口：这兄弟好着时，心黑着呢，哪怕侄子出去要饭都不肯给一点帮扶。
老叔叔的目光从卢德富的头发上，慢慢移到他的眼睛上。卢德富浪迹天涯，在船上做过水手，在码头上扛过活，在上海滩拉过黄包车，吃过苦，交过朋友，人也渐渐变得豁达、豪爽、仗义，变得比这地方上的一般庄稼人要重感情。他避开了老叔叔的目光，走到父亲身边：“他说话就要走了，别记恨他了。”父亲没有吭声。当着老守财奴的面，卢德富用剪子铰下一绺头发来……
不承想，就这一绺轻飘飘的头发，压得他日后几十年都不能抬起头来。
没等地里的庄稼成熟，土改开始了。按照这地方上的规矩，卢德富便理所当然是叔叔产业的继承人。划成分时，他被划为富农。如果卢德富目光远大，料到那顶帽子在日后会给他带来什么，闹腾几下，当时或许就能甩掉那顶帽子。但他仗着在外见过世面，就什么事都不在乎。等他意识到这顶帽子有多重的分量而再想开脱时，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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