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照例陪伴着茫,但笑容已不在了,人也一天一天地消瘦下来。
红纱灯不再亮了。
恰在这时,老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老人弥留之际,璇就一直守在他的榻前。望着老人安详的面孔,她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老人临走之前,微微睁开眼睛,朝璇苦涩地一笑:“他若不是一个王,那该多好!天下若是一片太平,那该多好!”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双眼,但眼角却渗出两颗冰凉的泪珠。
老人一走,璇像秋风中的一棵树,一夜之间,又添了几分憔悴。
军队又开始踏上另一条路线,老人被留在了一片似乎沉寂了千年的大山里。
璇整天沉默着,在心里想着老人,跟随着南进的大军。
这天晚上,她提着红纱灯走向茫的军帐。这天晚上的红纱灯比以往的亮,走过树林时,像一团静止的火在移动,树一棵一棵地被照亮了。走过水边时,岸上一盏红纱灯,水中一盏红纱灯,水中的那盏,随着水波在颤动着。
正在军帐中被无聊和孤独折磨着的茫看到了红纱灯,心便开始鼓点一般地跳起来。
璇出现在军帐前时,纯净的天空只有一瓣细瘦的月牙。
璇将红纱灯挂在军帐前的一棵树上,然后走进了军帐。
茫不敢多看璇,但一瞥之间,他看到了今天的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这是沐浴之后仔细打扮过了的璇。
她微笑着,是永远的璇式的微笑。
“我有许多天不唱歌了。”她说。
茫点点头。
“大王还想听吗?”
茫对璇称他为“大王”,感到十分陌生,因为在此之前,璇从不称他为“大王”。茫有点儿尴尬地点了点头。
“今天我是唱给大王听的,请大王坐到你的王座上。”
茫顿感手足无措。
但璇用她的目光固执地告诉茫:等你坐到王座上,我才会唱。
茫只好笨手笨脚地坐到了王座上。
璇轻轻撩起长裙,在王座前的地毯上坐下之后,理了理裙子,并不看茫,便轻声唱起来。
裙子荡漾在地毯上,像一朵硕大的花盛开着。
璇的歌声有点儿哀怨,像秋天的风吹过清凉的水面。她唱得很专注、很投入,仿佛是用心在唱。
看上去,就像是唱给茫听的,又不像是唱给茫听的。
她的眼前、心里,既有什么,又不一定有个具体的什么,苍苍茫茫的,空空大大的,缥缥缈缈的。
她唱着,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唱歌,仿佛那歌自己会唱,并不用她的嗓子。
茫的那颗焦灼的心,在歌声的安抚下,渐渐趋于平静,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也慢慢地变得自然起来。
军帐外,红纱灯照着卫兵们,他们手持武器笔直地站着,目光炯炯,没有一点儿响动。
空气在夜空下流动,水在夜空下流动,世界万物都在夜空下流动。璇的歌声飞出军帐外,融进了这许多的流动,传向远方。
简简单单的旋律,毫不张扬的歌唱,却也能唱得茫的双眼汪满泪水。
军帐外的卫兵,视野也变得模糊起来。
茫俯视着璇,那一刻,他感觉到他是个王,现在这个王在听一个女孩唱歌。
璇仰望着眼前这个坐在王座上的人,是一个歌者对王的仰望。
歌声将秋天的夜晚变得十分安恬与柔软,茫在歌声中渐渐落下眼帘,后来竟然惬意地睡着了。
璇的歌声还在继续,但已变得若有若无。
远处的林子里,有鸟从枝头被惊起,含糊地叫了几声,又归于平静。
璇的歌声停止了。她仰望着睡眠中的茫。他的鼻翼在均匀地鼓动,眼皮不时地会跳动一下,嘴角还不时地荡出一个笑容。睡眠中的茫更像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人疼爱。
璇的心酸酸的,像一枚酸果。鼻头一酸,泪珠便挂在了眼角。
王座上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困了。”璇望着他,心里有点儿痛。
他还穿着鞋。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低下头去,将他的鞋一只一只地脱了下来。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脏死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起身走到军帐外,对卫兵说:“去端一盆热水来。”她笑了一下,“你们的大王太脏了。”
卫兵端来了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璇慢慢地先将茫的左脚抬起,然后轻轻地放在热水中。
茫的左脚抽动了一下。
璇暂且停住,等他的左脚在热水中安定下来之后,才又将他的右脚轻拿轻放在木盆里。
她卷起袖子,双手分别抓握住茫的一只脚,开始轻轻地按压起来,木盆里响起小小的水声,就像池塘里有几条鱼在游动。她的两只手,像两条鱼,而他的脚又像另外两条鱼,这四条鱼现在在水中情意绵绵地纠缠着。
茫的眼皮跳动了几下,也许他已经醒来了,也许他半睡半醒,但,他却没有睁开眼睛。
璇觉得茫的脚既柔软,又有很强的韧性。她用她长长的细嫩如笋的手指,捏着他的脚心,捏着一只只圆溜的脚指头,那脚指头使她联想到清澈的溪水里的一粒粒光滑的鹅卵石。她情不自禁地将他的双脚轻轻托出水面,就像将两条鱼托出水面。茫的双脚显现在烛光里。那脚的形态,使璇感到惊讶:一个男人(此刻,她不再将他看成一个男孩了)的脚,怎么长得竟然如此秀气!长长的,薄薄的,脚弓的弧度很大,像拉成半圆的弓。
她无法解释,一双终年走在粗粝的沙石上、随时要穿过荆棘和泥沼的脚,怎么还能这样!唯一的痕迹,就只是脚底板的着力之处有硬硬的茧子。
她又将它们放回到水中。
她抬起头来,端详着他的脸,她还从未这样近地端详过他的脸。这张脸不大,轮廓分明,像用刀削砍出来的一般,但那线条却又不显得冷硬,倒有一点点像女孩家的脸。
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但,璇也从这张脸上读出了一份沧桑。
这时,她的心开始酸痛起来:他太苦了,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刀光剑影,永远在路上,永远在深渊一般的孤独里,他太早地承受了他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苦难、残酷、恐惧、悲伤,而自从他不再是一个放羊娃,他的心,在山一样的重压之下。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他要永远记住自己是个王,是三军统帅,而唯独不能记住他是茫。
还有银山呢,还有铜山与铁山呢!
你还要走多久,还要走多远?
我要走了,姐姐要走了,从今以后,你又要一个人了,只有当你是一个人时,你才会是一个王!
眼泪从璇的眼中涌出,如檐口的雨滴,滴滴答答地落到水桶中,溅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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