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茫军便走到了草原。
草原像海。
草将黄未黄，十分繁茂，晚风正吹，草浪此起彼伏，三三两两的飞鸟，贴着草浪飞翔，嘎嘎地叫个不停。天边处，一群褐色的鹿在往草原深处奔跑。它们的奔跑姿态非常奇特，高高地蹦跳着，极富弹性和节奏感，落下，弹起，弹起，落下。巨大的落日里，不时地有它们跳起的影子。
队伍没有得到停止行军的命令却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行军。
面对苍茫的草原，士兵们不寒而栗，不知一旦踏入，是否还有个边际。正是黄昏，草原的表情又是那么诡谲，让人揣摩不透。大沙漠的记忆，又再度像泡沫一般泛起，于是一个个望而却步，只把疑惑的、担忧的，甚至是恐惧的目光投射到草原的深处，而深处却是朦胧一片。
柯一言不发，骑着马，快速穿过军队。士兵们纷纷闪开。柯的马穿越于他们中间时，他们感受到了一股呼啦作响的大风。灰犬在马后翻滚的气流中一个劲儿地奔跑，一路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柯冲到了军队的最前头，犹豫片刻，一挥马鞭，让马突突突冲进了草原。
后面的士兵们一见，只好赶紧跟上。
柯不能让茫军将士驻足于草原的边缘犹豫太久，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犹豫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瓦解他们的意志，他们已经都快支撑不住了。他必须趁他们还未彻底软弱下来之前，立即将他们带进草原。这有点儿像一个人站在冰凉的水边犹豫着要不要跳进水中，促使他做出这一动作的最好办法莫过于突然有人从后面猛地一推，将他推入水中，虽不免会一激灵，但下去也就下去了。
柯没有停留，天黑之后，借着月光，率领军队，又向草原深处行进了很长一段路程，这才停止这一天的行军。
四周茫茫，不知哪里是边际。除了陆陆续续亮起的营火，便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简单地吃完饭之后，疲倦不堪的将士们，甚至连帐篷都懒得支起，便随便往干爽的草地上一倒睡着了。
草原上空的月亮，仿佛不是都市或乡村上空的月亮，而是草原上空特有的月亮，很大，很近，安静而单纯，还有点儿寂寞和生疏地照着草原。很久很久，它仿佛生了根一般就悬挂在同样也是草原特有的天空，用流水一般的月光照着那些沉沉入睡的茫军将士。自从有它有草原以来，它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景，它痴痴迷迷地注视着。
远处的土丘上，一溜站了几十只狼。它们站在那里，既不后退，也不前进，一动不动地观望着，目光蓝幽幽的。偶尔一低头，仿佛就有一对目光熄灭了，而再抬起头来时，黑暗里就忽地又亮起了一对目光。熄了，亮了，亮了，熄了……土丘上，星星点点地闪烁不定。
没有一个茫军将士发现这些好奇的、怯生生的，甚至是凶残的目光，因为他们睡得太死了。
人群毫无动静，反而使狼群无法判断这里的深浅，都不敢贸然前行。随着一大片乌云对月亮的遮蔽，天地忽地大暗，狼群一惊，哼唧着都掉头远去了……
太阳都升到草原东头一棵大树的顶上了，茫军将士才一个接一个地醒来。
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是不停顿的行军，每天夜里只休息一段很短的时间。
那个早到达桐壶的后方，时时刻刻地悬在茫、柯以及所有将军的心上。随着时间的快速流失，柯的心头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难以驱散。
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许多人一边走一边打盹儿。
通过一片沼泽地时，有一百多人眼睁睁地被沼泽吞噬了，其中还有一名将军。
柯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茫军将士，甚至不许他们回头，就催促他们迅速离开了沼泽地。
柯冷着脸走在队伍的前头，泪水却默默地流出，流到他蓬乱的胡须里。
一个个瘦得像一根根芦苇，一支队伍，越来越细，细得像根绳子。
但这根绳子却顽强地向前颤颤悠悠地移动着。
一群秃鹰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一直跟随着茫军。它们展开翅膀，或高或低地在茫军的上空翱翔着。有时，它们会飞到前头去，落在草原上，等候着茫军的队伍。队伍一到，它们就又再度飞起，死皮赖脸地盯着地面。不时地，会有一泡白色的、腥臭的粪便从空中落下，总不免引起一阵阵骚动。
深夜茫军露宿时，它们就落在附近，见茫军没有动静时，它们居然敢摇晃着笨拙的身子，向茫军靠拢过来。那时，灰犬会突然冲向它们，它们便发出凄厉的叫声，赶紧扑扇着翅膀又逃到远处。
再过一片沼泽时，茫军又损失了五十多人。
疲惫不堪的茫军麻木了，甚至没有了悲伤，只是木然地看了看又恢复了原样、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的沼泽，又继续朝前一步一步地走去。
茫从这天早上开始，就注意到了一个老兵。
他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颧骨高高地凸出，两腮下瘪，眼睛空空大大，面色十分灰暗。他拄着一根木棍，张大着嘴巴，跟随着队伍，十分艰难地走着，一副随时都可能倒下来的样子。茫骑着马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即便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却还竭力振作了一下，从头上取下帽子，挺直了身体，挥着手中的帽子，向茫叫了一声：“大王！”声音极为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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