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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来美国前一天，塔尼亚在好市多给她买了个海绵床垫。睡了一个月，腰疼，还有甲醛味儿，就问塔尼亚：“都一个月了，能退不？”塔尼亚说，在美国买东西，随便退。妈妈把床垫塞进包装箱的时候不小心把海绵弄坏了一块，又问：“坏了，能退不？”塔尼亚说，没事，在美国买东西随便退。塔尼亚拿着床垫开车去退，顺便去机场把从旧金山来的乙如接来了。
乙如戴了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穿了双大皮靴，跟我和妈妈打过招呼，进屋东张西望。
“退了？”妈妈迫不及待地问。塔尼亚往沙发上一坐，面无表情地说：“上次你买了个枕头，睡了一个礼拜给退了，服务员说啥了？”
妈妈想了想：“啥也没说呀，就说了句Thank you。”
“那是因为你睡少了！这个床垫你睡了一个月，你猜服务员说的啥？”
我妈吓坏了，盯着塔尼亚：“不知道。啥？”
“Perfect！”塔尼亚两手捶腿哈哈大笑着说，“升级了，完美，太完美了！”妈妈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哈……我还以为中国发展速度够快了呢……哈哈哈……原来美国更快……”
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枫叶，把路给遮住了。我拿着叶耙和撮箕去扫，乙如说我帮你吧，这么好看的叶子装袋子里扔了浪费，日本人是吃枫叶的，腌一年做天妇罗，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momiji。她想在塔尼亚家小住几天，利用这几天时间买座房子。她走遍了美国和加拿大，最喜欢西雅图，认为这里适合安静地生活。她老公在硅谷，不想来，因为不想放弃自己的工作。
汉德妈就喜欢雪儿，无条件地喜欢，我妈也是，谁也看不上，就看上乙如了，平时连塔尼亚都不肯帮，这会儿连忙把叶耙抢了过去，让乙如进屋歇着，还说她长得和自己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乙如不好意思进屋，缩着手站着，我妈就给她讲“文革”时候大串联的事儿，每天背着自己的行李卷儿走几十里路，脚上刚开始打泡，晚上互相用针挑，磨出膙子就好了，苞米面就咸盐都能连吃半个月，路上还要喊口号。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毛熊没长眼睛，乙如好像根本没长脸——不难看，也不好看，五官什么特点都没有，直到今天我对她的记忆还只停留在谈话里。她稳稳当当的，不像塔尼亚那么张扬，可眼神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儿，你和她往一起一站，就会觉得自己很渺小。
塔尼亚介绍说，乙如是位杰出的女画家。乙如哈气暖了暖手，掏出苹果手机一张一张给我们看她的画作。
我问她，你为什么只画人？
“我是美国油画协会会员，他们只接收现实主义的画家。”
无论画老人还是孩子，你为什么都要用粗线条来表现细节？
她飞快地用手翻弄手机上的画，想了一会儿：“我也没想过该怎么画，我觉得就应该是那样的吧。我曾经拜一位美国著名油画家为师，他看了我的画后惊呆了，告诉我说你不用跟我学，做你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塔尼亚在一旁不停夸：“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就惊呆了，我也是学过画画的，可我一辈子都画不成她这样，几笔就能把人勾活了。”
乙如翻出自己最得意的一张画作：大雾，银白色的小路，一群肤色各异的年轻人，全都是背影，匆匆地赶往一座只能看到尖顶的哥特式教堂。
“你信教？”塔尼亚问。
“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承认一切都是神的恩典。”
“画得挺好。就是这个教堂有点儿旧。”
“你的意思是画新教堂？”
“不用。你可以画大学呀，孩子的教育多重要呀！”
乙如平静地说：“我的一切，连着我做的画，其实也不在我掌控中。不在于定义的，也不在于奔跑的，只在于施怜悯的神。”
我妈听不懂乙如在说啥，只是一个劲儿夸：“乙如呀，我看你该画啥画啥，别听她的。我看那个建筑古香古色挺有特点的。我在大学里教一辈子书，还不知道大学啥样？没教堂好看。”
乙如淡淡地笑了一下，那高贵劲儿能跟英国正统皇室成员比。
塔尼亚笑眯眯地转场：“乙如，我给你讲个事儿。我妈刚来的时候毛熊给她买了个手机，乐坏了，走哪儿都拿着。过了一个礼拜来找我，说这个iPhone不好使。我说怎么不好使了？打不了电话。我一看，充电器还在盒子里呢，哈哈哈……”
妈妈四周看了看，不屑地说：“一个手机一个样儿，有啥可笑的。”
中午，我给她做了鸡肉蔬菜粥和黄油煎面包。吃完饭，她站在露台上远眺了一会儿华盛顿湖，塔尼亚在网上帮她找好了几处房源，招呼她上路。
塔尼亚的派对上不是有个叫老魏的么？那天有空来找我了。一进门，就好像在我身上看到美好未来，一眼睛激动、喜悦。
“哎呀，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第一眼见到你，就感觉到你是能做点儿事的人。你以前在多伦多做厨师？”
对，在国外也没念过什么书，能做啥。
“呃！不能那么说，喜欢就好。我就没你那个福气，年纪轻轻就能在北美开餐馆。小时候家里穷，棉裤都和哥哥换着穿，十七岁就当兵去了，到如今啥也没学会，五十多了也没机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就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人，从来不鼓励自己的孩子念书。人是社会动物，在什么地方生活，有什么样的经历，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学校里能学到的只不过是一些枯燥执拗的公式、数字、文字和符号，学着学着把自己也框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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