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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三个房东叫约翰，人已经死了。
他当过兵，我可没见过比他个子还矮的军人。约翰的邻居是个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的美国移民，看样子能有六十多岁，个子大约一米五，一口假牙，比约翰还矮还瘦。我印象里他在自己家门口的车库前坐了足足两年。如果下雨，他会打上一把伞，依然带着牛仔帽，身穿坎肩，捧着一本旧羊皮《圣经》。他每次都会跟你谈起加州的阳光，每次加州的阳光都不一样，谈到多伦多的气候，他总是摇头，然后低头看那本从来没翻过页的旧《圣经》。下午五点一刻，他的老婆会准时开车回来。他立即像小矮人见到白雪公主一样，卷起小凳子，胳膊夹着《圣经》，一路小跑把车库打开，再把门关好，再从侧门进去，这时候你要是再跟他讲话，他就啥也听不见了。离开约翰家一年之后开车路过，他还在那儿坐着。约翰家住进了一个印度人，把我们用过的餐桌、木凳、茶盘、转椅，还有一次都没洗过的床上三件套统统扔到门口的草坪上。
我搬到约翰家前，得知黎霞怀孕了。黎霞也不小了，再说来之前答应老马帮他生个孩子，就打算安下心来，好好过几天日子。她卖了国内的房子，和老马一起买了座郊区的新屋，离小敏家不远，还差几周就能入住。老马就把洗脚城停了，白色浴巾都掉了色，门外的雪倒是比浴巾还白。木盆堆在墙角左歪右斜，半个月后可能就会干裂。老马推荐我去约翰家住，说乌里布也在那儿。
那天，又是瑞秋和老公开车带我过来看的房，约翰戴副金边眼镜，嘴唇像女人一样红，一脸斯文，正在门口吸烟，门口有棵矮矮的小松树，壁灯把矮松上的雪都给映黄了。瑞秋抱着孩子往里走，邦贝提着一个孩子跟进，我随后闻到一股电子油香的薰衣草味道。然后，我看见了乌里布，他领我参观了客厅，说约翰这人随和有趣。客厅靠门的地方是一个跑步机，墙上打了好多木架，摆满了珍贵古董，用玻璃罩着，有四千年历史的小鹿茸雕像，奥吉布瓦族打野稻用过的木夹，阿斯顿·马丁One-77和兰博基尼E-Grar仿真车模，还有育空地区早年的深蓝矿石珠，孟格菲热气球，蝴蝶形瓷器，日本亮釉梅花画彩挂盘，一对很值钱的德国洛可可艺术时期的荚蒾花瓶。
瑞秋对约翰说：“像这么小的独立别墅在多伦多不多见了，新建的虽然面积大，却不如老房子用料精致。是全款吗？”约翰说：“快还完了。当年买得便宜，不到三十万，现在能卖六十万呢。”瑞秋说：“我和邦贝也看中了这儿的一个房子，比你这个大，以后我们说不定可以做邻居。听说这里的枫叶好看，雪景也好。”
“关键是地点好，前后左右住的都是老外，世嘉堡就剩这一块儿西人区了。乔没车吧？我这儿离大统华近，走都能走去。”约翰很热情地说，“如果买多了不方便拿，我可以免费开车去接你。”
就这么着，我就住下了。第二天中午，约翰把我从楼上喊下来：“乔，先吃碗面吧，然后带你去超市买东西。”我一听，心里暖乎乎的。我从来都是给别人做饭，那天真被感动到了。他把挂面在热水里煮开，加了一点儿盐，然后捞出控干，用西红柿熬成酱，与鸡蛋、黄瓜和几只虾一起炒成卤汁，煮过面的锅里剁进去两根西芹块，去了生，连煮面水一同倒进面碗里作面汤。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的面，用芹菜做成的汤面味道还真不错。
我每天回家很晚，白天约翰也上班，过了好久才发现有个女人和他一起住。女的个子也不高，长了淡淡的两撇胡须，不爱说话。一天早上，约翰喊我和乌里布帮着把房间里的东西抬下来。女的背了个包，约翰面色很难看地看着搬运工把东西搬到车上。他一个劲看那个女的，似乎想和她说话，她头也不回跟车走了。
“小诗不回来了。”约翰站在门口，递给我们俩一人一支烟。
乌里布说：“她人看起来不错的，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动这么大的气。”约翰扶了扶眼镜，翻着眼睛说：“妈的，非让我信教，那能行吗？嘿嘿……”他的笑声有种金属碰撞出来的尖锐音。他沉思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我现在明白了，爱不是身体的事，是脑袋的事。当初不带她去教会就好了。刚来加拿大，想让她长长见识，结果她去教会唱了几次歌，比谁都信，吃顿饭都要感谢上帝……真他妈没意思。”
乌里布问：“她在这儿住多久了？”
“登陆第一天就住我这儿，两年多了。唉，可惜了，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处女。”
“处女？那八成过几天就回来了。”
约翰一扭头，问道：“真的？”
乌里布说：“嘿嘿，那谁知道。我看是八成。八成。”
“嘿嘿嘿……”约翰笑了笑，把烟头往雪地上一扔，“妈的，随她去吧，再回来还是这个结果。”
用乌里布的话说，约翰就是一个整天提着大屌满街乱晃的主儿。在静静的多伦多，约翰说话的声音第一洪亮，乌里布形容那声音像孤寂的安大略湖里甩尾巴跳跃的巴斯鱼，或是冒火的沙漠里畅饮后乱蹦的大蛤蟆。约翰做过运输工，汽车喷漆工，屠宰工，粉刷工，有好几次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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