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妈说：“你们整天这儿买点那儿买点绿色食品，那能有啥用？我们家一年到头不买东西，全是纯天然的，自己都吃不完，大半都送人了。”她领我上楼一看，楼顶上种满了桃树、梨树、花椒树，还有香菜、青口白、油菜、红菜薹、韭菜、蒜薹、蒜苗、萝卜、折耳根、青笋，还养了鸽子。
她爸拎着泔水上来，说：“养家禽、种菜都是当年粮食困难时期留下的习惯。那时候家里没吃的，四个大活人呢，不能只靠粮票，我就打鱼抓虾，养鸽子、养鸡、养鹅、养鸭子，两个孩子营养都跟上了，等粮票的人家就惨了，吃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有没有，当兵的都没饭吃。有天下大雨，几个带枪的兵直接进门就要吃的。我跟他们一聊，领头的是越战一个师部的秘书，刚从前线下来。我给他们酒喝，他们就喝了。东西倒是有，菜籽油烙饼，还杀了只鸡。吃饱喝足，东倒西歪睡我们家了。尔非和尔鳗还小，见了军服就怕，两人躲小屋里扒门缝儿看。”
尔鳗问：“那些兵现在还能联系上吗？”
“上哪儿联系喔，那时候也没名片没电话的。”
“哈哈，”尔鳗说，“白吃了一顿。”
“也不能那么说。没过几天，有辆运往越南前线的货车来找我修。我开后车厢一看，饼干、罐头啥都有，劫下一大袋子，给你和尔非分了。”
我们小心翼翼顺着环形铁梯转下来，回到屋里，尔鳗问尔非，嫂子准备顺产还是剖宫。尔非说：“怕有问题，最后定的剖宫。”
她妈说：“现在医疗发达，女人生孩子容易多了，不能生的也能生，生不下来的也能生下来。你的上面本来有个姐姐的，生了三天没下来，出来后发现脐带缠脖子上了，不到三个点儿就死了，搁现在，叫个啥事呀。”
她爸在一边嘟囔：“有些问题能解决，有些我看未必。那年我得了一种像疟疾的病，四川第一例，没一个医生会治，心说在家等死吧。大刘跑臭水沟里找了种草，洗了洗，碾碎了，放在我手腕上，三天后流出脓水，好了，现在都记不清是哪种草了。”
尔鳗说：“那不发财了，问问大刘叔，他一定记得。”
“找不到咯。当年谁也不敢去抗美援朝，大刘第一个报名。他打仗敢往前冲，做事果断，很快升了排长。有一次，一个朝鲜女人来部队举报说有人把她搞了，查了一通，原来是大刘。军队也没把他怎么着，送回重庆，分到一个工厂搞采购，还帮我们弄了不少别人吃不到的东西。你妈有个同学大学毕业去做了特警，杀过几个人，眼神都不大对了，啥事也不关心。大刘说他杀了几十人，我看还跟以前一样，整天乐呵呵的，不知道通过什么门路，没几天又回到朝鲜，又因为那个事儿给发了回来。你们现在才知道哈韩哈日的，人家那时候就开始哈了。现在回忆起来，这人还真不坏，心眼实诚，就是有点愣，喜欢玩女人，‘文革’能饶得了他么，斗死了。我一想，人家的恩咱还没报，去了他家，一打听，爹也没了，连个一儿半女也没留下。”
说话的工夫，她妈已经弄好了十来个菜，板鸭、水煮青菜、辣子鸡、蒸红鱼、熏香肠，还有用二十年老瓦罐熬的鸡汤。桌子太小，多数用碗装着，数了数，准备再做五个菜。卉卉等不及了，举着羹匙往汤里插。尔非忙起身帮她，舀了些汤，又夹了些鸡肉。卉卉说：“不要鸡肉，就要汤。”尔非说：“这么小就成精咯，知道精华都在汤里。”
她妈想把晒干了的猪脸蒸一下吃，一刀刀切成片，说包装的四十块一斤，她买的才十二块钱。她爸正拿iPad打游戏，发现有两大块猪脸肉掉在腿上，眼疾手快塞嘴里吃了。
“咦？我切了那么多，怎么放盘子里就这么一点儿？”我们都笑了，尔鳗悄悄跟我说：“她糊涂了。”她妈耳背，还听见了：“我知道你们说啥呢，谁糊涂了？你们才糊涂了呢。你们当我不知道？一定是老头子趁我不注意偷吃了。你给我交代，是不是？”我们笑得更厉害了。
尔非说：“我看见了，我爸确实没偷吃。”
她妈说：“啥？”
尔非大声说：“我爸没偷吃！”
她妈挨个瞧了瞧：“你们就全都欺负我吧，骗我也不知道。尔非，你也笑，就数你心眼儿活，还不帮我。”
尔非笑着说：“妈，谁都没欺负您，是您想多了。”
她爸说：“尔非长得好，脑瓜聪明，这样的人不多。在技校念书的时候就有好多女孩子追。有一次寝室来了个女的，尔非都不认识，把他叫到操场上，非要让尔非做个了断。尔非说你是谁我都不知道，还了断，了什么断，转身就走，那女的在身后喊，尔非，你没良心……就是个精神病，你不跑等什么。毕业后进了重庆公交总公司当司机。公司有规定，车必须到站才能停，乘客在半路想上车绝对不能给开门。有的司机不遵守规定，还真出了一桩大事。怎么回事呢？车不是在交通路口等红灯吗？来了个老太太，腿脚不好，拄个拐棍，一瘸一拐地朝司机招手。司机一看老太太可怜，红灯还挺长，一发善心，把门打开了。没成想老太太上了车，把一个小孩挤了下去，正好来了辆摩托车，一下把小孩撞死了，都上新闻了。公交公司的运营经理就给所有司机开会，说，我们每个司机都要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规定就是规定，只要严格遵守规定，出了事有保险公司赔，违反规定当事人要对后果负全责。话说得很严厉，谁也不敢擅自开门了。紧接着就出了一档子事，尔非的车开到一个火车道口，前面两辆轿车刮了一下，把路塞死了，退也退不回来，往前走也走不了。尔非觉得危险，就把门打开，让乘客下车到前面安全的地方等。乘客刚下完，一辆火车开过来，把公交车撞个稀巴烂，人一个没死。领导听完汇报，开大会表扬尔非，记了一等功，还给送到国外考察培训，回来就提了副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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