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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到处雾蒙蒙，山虽然不高却一座连着一座，楼就盖在山坳里或山顶，汽笛声和刹车声乱糟糟此起彼伏。尔鳗嫂子快生了，离不开，尔非带着老大卉卉开车来接我们去吃小面。
“要在平时，重庆街上的车不比你们上海少。工人嫌工资低，工厂罢工，年前就没人上班了。”路上坑坑洼洼，尔非车上的黄金法轮转来晃去：“今天最后一天营业，再不去就吃不到了。”
卉卉的牙齿只剩一半，豁牙子，整个一个大胖墩儿，坐在尔鳗怀里，翻弄着一本新年历，嘴里叨咕着：“中元节、劳动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我的妈呀，弄这么多节干什么呀，把我脑袋都弄晕了……”
我们全给逗笑了。
尔非说：“过节你才能有好吃的嘛。”
尔鳗说：“咱们就记住六一儿童节就好，嗯？”
卉卉一边翻着图画书一边说：“姑姑，狼是最聪明的动物，它们一半儿是偷袭，一半儿是正面攻击。”
“哎呀，卉卉真聪明。那老虎呢？”
卉卉转了一下眼珠：“老虎……是野生的。”
“哈哈。然后呢？”
“嗯……野生的好吃。”
尔非说：“老虎是保护动物，不能吃。卉卉，你觉得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卉卉掰手指头数：“汉堡、鸡腿、可乐、薯条……”又加了一个：“小面。”
我当小面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原来就是一碗红红的辣椒油面，撒上点儿葱花，几根菜叶，面是金黄的，蛮劲道。面馆很脏，一脚踩下去能黏住鞋底，一碗面只要不到两美金还不用给小费。尔非一碗不够，又要了一碗，几口就半碗下去了，一头汗：“重庆东西好吃，还便宜。你们加拿大东西贵吧？我看很多美食书上妖魔化我们中国西部的人，告诉他们，我们是文明人，我们吃熟食，不吃生肉。”他用餐巾纸擦了擦汗，“我去过塞舌尔岛，东西贵的哟，吃不起。还有琅布拉邦，你们知道吗？那儿有三十多座寺庙，法国殖民地嘛，留下浓郁的欧洲风情，风景美极了。人们生活水平很低，平均月工资只有一百美金，但他们都很快乐。”
尔鳗妈住七楼，养了十几只鸡，一不小心没关好门，鸡就大叫一声，扑棱扑棱扇着翅膀往楼下跳。往下一看，还没死，一瘸一拐地在地上咕咕叫。对面楼那家也一样，“咯咯……扑棱”扎下去一只，“咕咕……扑棱”又扎下去一只。
“你觉得是坏事也不一定是坏事。有几次鸡掉下去找不回来，正郁闷呢，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只肥珍珠鸡，”她妈乐了，“嘿嘿，赚了。我估计是温室里的花开了，屋顶菜园的菜绿了，把别人家的鸡招来了。”
她爸不屑地说：“谁丢了鸡不找找，两天没人来认领，就杀了吃，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能惹什么事嘛。哪家的鸡不东飞西飞的。”
“人家管你要鸡蛋钱，怎么办？人家说，以前还丢过一只，是不是你们给吃了，怎么办？”
“妈呀，哪个会像你那么小心眼儿嘛，一只鸡能值几文钱，弄得那么谨慎，没一点儿乐趣。”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做人的问题！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最好别做，图个省心噻。”
她妈发型很潮，短不说，花白相间，根根直立着，像是非洲森林里的戴胜鸟。说着说着，她爸不见了。她妈说，今天电视剧《悬崖》播最后一集，总理来了他也照看不误。
“这老头子犟得很。有天早上我在街上看到一条大黄狗，被大货车轧死了，就想把它拿回家，拎不动，就叫你大伯家的小五一起搬，大七楼的，好不容易搬进屋，你爸说啥不让要。没办法，我跟小五说，你拿家去吧，弄完了给我送点儿来，因为是我发现的。小五晚上就送来一个前腿。那么大一锅肉呀，我都没吃到。”
过一会儿，她爸弯个腰，端着茶杯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一个人如果不懂得闭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会再有张嘴的机会。这话说得太好了。在台下做好人，才能在台上做牛人。这部戏看了三遍咯。”
公鸡吃肉，母鸡喝汤。过小年，她爸杀了一只公鸡，还要杀一只母鸡，站那儿琢磨：“公鸡，罪有应得。争吃的，争地盘，争伴侣，一天不见点儿血不罢休。母鸡嘛，挺无辜的，肉嘟嘟的，蛮老实。”他突然想到一个理由：“它太肥了，不杀它也遭罪，走都走不动啰。阿弥陀佛……上西天就解脱了，六道轮回，终进极乐世界。”说完，一把揪住了鸡翅膀。
她妈一旁看着，说：“可惜咯，净下双黄蛋了。”
她爸把鸡用热水烫了，剩两只下蛋的母鸡吓傻了眼，哆哆嗦嗦叫都不敢叫。她妈说：“啊？你们当着鸡的面杀鸡，太不人道了。弄完了快点收了吧，叫杨怀素看见又该念叨了。”
她妈知道我不认识杨怀素，给我解释：“以前一个单位的，总来我们家住，四五点钟准时到阳台念经，还总送经书给我。我好心好意给她做葱油饼，里面有点儿猪油，她啪的一口就给吐了，这是什么东西，味儿不对！啊，你们吃鸡的尸体、猪的尸体、羊的尸体，吃吧！吃出你们个糖尿病！吃出你个心脏病！吃出你个脑血栓！”她妈咽了口唾沫，笑道：“你说你总管别人干什么？总说我这思想不对，那吃法不对，我心想，不对能怎么着，这么多年我活得好好的，比她强。去年单位带她去广州旅游，走着走着就倒地上了，同事给她抬回重庆一查，那三样病她全都有。还有一个朋友是披了袈裟的，那就更严了，辣椒都不吃，瘦得像麻秆儿。我看她们的理论有问题，人生在世，以食为天，该吃吃，该喝喝。工作赚钱就是为了吃、喝、玩、睡。我就不信她们那一套，五毒俱全，就是不嫖。”看了她爸一眼：“不结婚可能就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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